利玛窦述
后学汪汝淳校梓
畸人十篇题解
《畸人十篇》是利玛窦所著明末天主教护教文献,1608年刻于北京,1609年南京及南昌重刻,汪汝淳[1]校梓,亦收入《天学初函》,辑入《四库全书》子部杂家类存目。利玛窦字西泰,原名Matteo Ricci,意大利耶稣会士,生于1552年,1582年到达澳门,初在广东、肇庆,随在韶州、南京、南昌、北京等地传教。利玛窦1610年卒于北京,终年五十九岁。本书根据重刊本编辑整理,辑入《天学初函》第一册,共205面,书前有勾吴冷石生演的“畸人十规”、虎林李之藻[2]的1608年“刻畸人十篇”抄序、周炳谟[3]的 1608年“重刻畸人十篇引”、 渤海王家植木仲“题畸人十篇小引”、凉庵居士李之藻的无题名文,书末附西琴曲意八章,今藏于梵谛冈教廷图书馆(Biblioteca Apostolica Vaticana),文献编码为Borg.cine.324, 339, 370号,Rac.Gen.Or.III-221号;法国国家图书馆 (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) 亦有藏本,古郎(Maurice Courant)编目为6832号;也藏在Institut Vostokovedenija (Leningrad),文献编码为D207, D208/b.3, 4, D761/b.2号。
所谓“畸人”是作者的谦词,大概是因为其言行奇特与世人迥异,故以“畸人”自称。勾吴周炳谟解释说:“求所为‘畸人’者何?在其大者,在不怖死。……而去来之际,自无弗洒然也。夫世之芒於死生者,骤闻若说,有不骇以为吊诡者耶?即谓之‘畸人’,宜也。”因为作者“关切人道”,以“澹泊以明志,行法以俟命,谨言苦志以褆身,绝欲广爱以通乎天。”教人,使人“常念死候,了善坊恶,以祈宥於帝天。”“一唱三叹,尤为砭世至论。”所以李之藻说:“有知《十篇》之於德适也,不畸也。”
《畸人十篇》的十篇文章,论述的都是天主教信仰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应用。“人寿既过误犹为有”篇教导人要珍惜在世时光,勤于修道养德。“人於今世惟侨寓耳”篇解开了世间的苦难之谜,说明世间非人本乡,而是人生试场,人当於此修德以归大本。“常念死候利行为详”篇告诉人常常思考死亡,有助于提醒人们明确人生的目标与意义,从而免于世界的诱惑。“常念死候备死后审”篇则教导人们通过面对死亡来学会生存,修身进德,以除淫欲,轻名利、去倨傲、安受死。“君子希言而欲无言”篇教导人正言以养德。“斋素正旨非由戒杀”篇论述斋戒的意义,使人明白天佛二教斋素的不同,从而使人自卑、克己遏欲以全德。“自省自责无为为尤”篇解释说明了圣凡之别与成圣之路。“善恶之报在身之后”篇论述了天主教的祸福赏罚观,和天堂地狱的喜乐与痛苦。说明天主以天堂地狱赏善罚恶,而世福世祸不足以报善恶。“妄询未来自速身凶”篇用心理学的方法说明了算命的危害,并阐明了天主教禁绝算命的道理。“富而贪吝,苦于贫屡”篇劝导人不可贪财吝啬,当以性命德性为宝。《畸人十篇》后附西琴曲意八章,是利玛窦本国的歌词,大概是关于灵修生活的赞美诗。
在著作中所提及的人物,都有姓名可考,可见这是一本为信徒而作的灵修进德之作。《畸人十篇》是与《天主实义》“相辅行世”,“间以语听者不解,利子乃为《天主实义》以著其凡能。听者解矣,利子乃为《畸人十篇》以析其义。”总之,《畸人十篇》是典型的利氏之作,内容丰富,资料翔实,论证精辟,语言生动极具思辩性。体现了作者博学强志,论证全百深刻,高屋建瓴的特点。
畸人十篇目录
冷石生演《畸人十规》
《十规》,西国之微旨也。或曰细蕴,或曰显道,或曰臆之,或曰公之,或曰事天,交发兹其滥觞。
一、人寿既过误犹为有
人不可以无年,可以无年,眇年眇湔;人可以无岁,不可以无岁,多岁多慧。日隐天,夜念息,人夜屑越戏娱兽行禽化。岁与年契,年与岁雠。来者谁牵,速者谁留。智者知日,大智忧年。不祥空亡,赡心嗜愆。惟勤心活,惟虚气聚。冥去冥来,昭格天主。
二、人於今世惟侨寓耳
万镒行估,百金僦屋。丐子曒号,一钱信宿。息气接睫,僦焉乃同。不如归家务我圃,农人之处世亦复然。然弃家驰逐夫何有焉失?或寒水获斯火,炽仰仇大圆。尔司何事?浊贪贪利,清贪贪名,清其如蚓,浊其如鼪。西国先达,黑蜡、德牧。黑蜡恒笑,德牧恒哭。笑嗤失心,哭伤丧性。一念沉沦,比诸破镜。坚忍顺受,栖澹化瞋。天主降鉴,脱之苦辛。
三、常念死候利行为祥
尔緣何息,云胡不生?尔依何来,云胡不死。死匪可讳,死乃得止。胡齿斯促,而欲斯长?胡生斯繁,而归斯驶?思矣,思矣,不如退而修行,徐候其所。下士生不如死,死不如生。至人生如其生,死如其死。惟其能生,是以能死。非仙非佛,不怖不恃。法雅哥般问黑入多:既觐天主,不废啸歌。
四、常念死候备死后审
夭寿不贰,朝闻夕死。传兹灵心,曰修曰俟。旦昼所行,宵无嗔乎?生生所营,死无颦乎?冰天胡妇,为焰熄乎?南海黎涡,湛矜式乎?当境諠赫,谁膝□乎?身后虚名,可留执乎?施劳伐善,骄且吝乎?却老耽存,擅以争乎?驯兹五益,用守三和。如云经天,如水随波。数赢皇皇,数消廪廪。存顺没宁,天主用。
五、君子希言而欲无言
四时不行,万物不生。虽称玄默,了无一成。惟其无言,行生相禅。终日风雷,寂寂莫见。载塞其窍,载扪其舌。不言躬行,何腾虚说。琐格刺得,邦伴责暖。有口如人,载缄载罕。钦惟天主,守舌寡尤。匪醉匪梦,鼓妖可羞。
六、斋素正旨非由戒杀
不戒杀,不穷味。苦不厌茶,甘不厌荠。饥渴害心,餍饫损气。清虚日来,渣滓日弃。先正曰人莫不饮食也,鲜能知味也。吾酌之以玄酒,调之以太羹,奉而荐之天主。天主嘉澹泊,赏撄宁,习於啬,远於丰。
七、自省自责无为为尤
中士治身,上士治神,中士治气,上士治心。省是良药,为是煎煮。夜夜朝朝,心口相语。经火熏灼,见炭颤动。自讼自悲,再犯再病。省是良药,悔是良方,珍重一为,何用不臧。辟诸农夫,去砾去草,苟无种艺,荑稗翻好。辟诸仆人,不博不。苟为坐糜,不如井杵。织恶必除,微善尽体。天主鉴之,锡以福祉。
八、善恶之报在身后
鸟生以飞,人生以劳。劳者息以死,飞者息以巢。情所欢喜,中藏烦恼。世人不知,遂心是好。情所劳顿,中藏鼓舞。世人不知,劳形是苦。苦者不苦,不苦者苦。岂忍一逸,易兹百苦。为善亦苦。去恶亦苦,受苦一生,却能离苦。天路甚乐,天门甚卑。天时甚长,天堂甚低。地下有狱,一人不出。向时耽淫,变为觳觫。彼浮屠氏,窃其近似。设为轮回,变人心志。惟乐最苦,不苦不乐。天主召之,驻兹瘳廓。
九、妄询未来自速身凶
人以死生,患得患失。一引其心,皇惑成疾。或说吾行,或说风水。一中膏肓,畏死不正。请驱小数,请芟邪魔。我生有为,我死无他。善种种心,恶种种语。黜陟分别,天主自主。
十、富而贪吝苦于贪屡
世间作业人,莫如守财虏。剖身以藏珠,朝夕事敛。聚纤利,竭羊羔,,颗粟堆仓瘐,不肯周穷之,但知敬商贾。疲精如马牛,心计师狐鼠,嗜利类蚋虻,骄痴类。呜呼气尽时,持何见天主。贫者士之常,善者福之府。两路分人禽,智者自识取。多少聪明汉,惺惺检丝缕。
刻畸人十篇
一、西泰子其人其事
西泰子浮槎九万里而来,所历沉沙狂飓,与夫啖人略人之国,不知几许。
而不荡不害,孜孜求友,酬应颇繁,一分不取又不致乏绝。
始不肖以为异人,已睹其不婚不宦、寡言饬行,日惟是潜心修德,以昭事乎上帝,以为是独行人也。复徐叩之,其持议崇正辟邪。
居恒手不释卷,经目能逆顺诵。精及性命,博及象纬與地,旁及句股、算术。有中国儒先累世发明未晰者,而悉倒囊苦数一二,则以为博闻有道术之人。
迄今近十年,所而习之益深。所称妄言、妄行、妄念之戒消融都净,而所修和天、和人、和己之德纯粹以精。意期善世而行绝□畦语无击排。不知者莫测其倪,而知者相悦以解。间啇以事,德如其言则当,不如其言则悔,而后识其为至人也。至人侔於天不异於人。
二、《畸人十篇》的特点
乃西泰子近所著书《十篇》,与《天主实义》相辅行世者。
顾自命曰畸人,其言关切人道。大约澹泊以明志,行法以俟命,谨言苦志以褆身,绝欲广爱以通乎天。载虽强乎先圣贤所已言,而警喻博证令人读之而迷者豁、贪者醒、傲者愧、妒者平、悍者涕。
至於常念死候,引善坊恶,以祈宥於帝天。一唱三叹,尤为砭世至论,何畸之与有?盖尝悲夫死之必於不免,且不能以迟速料也,上帝之临汝而不为贰也,获罪于天之莫祷也,恶人斋戒之可以事帝也。
三、《畸人十篇》的意义
童而习之,智愚共识。然而迷缪本原,怠忽只事。年富力强而无志迅奋,钟鸣漏尽而当讳改图者众也。非谭玄以罔生,即佞佛为超死。死可超,生可罔,世有是哉?人心之病愈剧,而救心之药不得不暝眩。瞑眩适于德,犹是膏梁之适于口也。有知《十篇》之於德适也,不畸也。
万历戊申岁,日在箕虎林
李之藻盥手谨序
重刻《畸人十篇》引
一、畸人释义
余游於利先生,习其人盖庶乎古所称至人也,而名其与诸公问答之语曰“畸人”。余读之,求所为畸人者何?在其大者,在不怖死。其不怖死何也?信以天也。至其自信以天,又非矫诬于冥冥也。曰天所佑者,善耳。吾善乏祈,有善焉?吾善细祈,大善焉。密之念念刻刻用以克厌天心者,未食天报。而去来之际,自无弗洒然也。夫世之芒於死生者,骤闻若说,有不骇以为吊诡者耶?即谓之“畸人”,宜也。
二、西学中学比较
抑余考载籍所称天主、天堂、地狱诸论,二氏书多有之。然其言若何汉,把柄莫执。而西庠之传不然,其指玄、其功实。
⑴圣学中言现在不言未来
本天之宗,与吾圣学为近。第圣学言现在,不言未来,故曰:“未知生,焉知死。”盖藏隐於显,先民於神也。
⑵圣学中的性与天道百姓不知
至其独参独证,而指点於朝闻夕死之可,则所谓性与天道中人不可得闻矣。乃彼中师传曹习终日,言而不离乎是,何也?大抵吾儒之学,主於责成贤哲,以故御天之圣首出庶物。而立命之亦无贰於夭寿之数,彼百姓特日用不知耳。
⑶西学化诲凡愚以事天
而西庠之学,兼於化诲凡愚。是以其教之行能使家喻户晓,人人修事天之节,而不及参一截事,此则同而不同者也。
⑷西学更胜圣学一筹
虽然吾华诵说圣言者不少矣,利害得失临之而能不动者几人?况生死乎?童而习焉,白首而莫知体勘者众耳。今试取兹篇读之,耳目一新,神理毕现。直指处,何寤弗醒?反覆处,何结弗破?不令人爽然自失而竦然,若上帝之临汝耶。则兹刻之裨世,道非小也。
客有问於余曰:如子言,西学其遂大行於吾土耶?应之曰:是未可知也。乃余尝读《墨子》天志诸篇矣,其道在尊天、事鬼、兼利天下而不蓄私。每篇之中,於天意三致意焉。虽出於道家多附会,较《畸人十篇》精粗殊科,然大指可睹矣。夫墨子者,固周汉间与孔氏并称者也,吾以知兹刻之行於华,与天壤并矣。客曰:然。遂并书之,以复於利先生云。
勾吴周炳谟书
题《畸人十篇》小引
一、《畸人十篇》的成因
木仲子因徐子而见利子。利子者,大西国人也,多髯寡言,持其国二十经者甚力。间以语,听者不解,利子乃为《天主实义》以著其凡能;听者解矣,利子乃为《畸人十篇》以析其义。
二、利玛窦之异
木仲子终其业而深叹利子之异也。西国去中州十万里,有天有地而不能相通,通之自利子始。利子经国都以百数,独喜中州。其航海也,蛟龙猓鬼之区,诸啖脍人类者不少,利子从枕席井灶上过之,去身毒为最。
近独深辟其教所习,为崇善重伦事天语,往往不诡于尧舜周孔大指。
每过一国都,辄习其国都。入中州,即习其语言、文字、经史、声韵之详,不少乖戾且不难,变其俗而从中州冠履之便,为利子者有八难。
世俗所服为能离远、能杜欲者不与焉。木仲子终其策而深叹利子之异也。
三、天主之道不应阏障
噫!世无二理,人无二心,事无二善,仰无二天,天无二主。谓利子之异,为吾人之常,岂不可乎?即木仲子所演《十规》,木仲子之心也,利子之心也,人人之心也,亦天主之心也。即世无利子,利子之道固行矣。彼显处视月,牖中窥日,存乎其人,何与利子?请不以世代之古今、道路之远近、幽明之隔阏障之。
渤海王家植木仲识
(凉庵居士无题名文)
一、论天堂地狱理应实有
1、世福世祸不足报
或问:畸人之言天堂地狱也,於传有诸?曰:未之睹也。虽然,其说辨矣。颜贫夭,跖富寿,令不天堂不地狱也,而可哉?大德受命,受命而德施弥溥,报以苍梧。伐木削迹之身,两楹奠而素王,终即血食万世,浪得身后荣。
2、报在子孙非报善
圣人不起而享也,报在子孙乎?丹朱傲外,丙仲壬殇,伯邑考醢,奚报焉?惟是衍圣之爵延世,顾易世,而子孙之面目、名号、贤愚悉不可知,以代圣人受赏,此足以厚圣人乎?不天堂又不可也。
二、利氏排佛有功于儒学
或曰:秦焰酷而其义不存,是一说也。顾西泰子所称,引经传非一固可绎也。然则与瞿昙氏奚异?而云:儒曰,彼所为宝玉大弓之窃,西泰子别有辩也。经术所未睹,理所必有拘,儒疑焉。令瞿昙氏窃焉,又支诞其说以惑世。而西泰子孑身入中国,夺而归之吾儒,以佐残阙而振聋愦,不顾詹詹者之疑,且讪其论,必传不朽。其原则创非常,是以自谓畸人。
重刻畸人十篇卷上
利玛窦述
后学汪汝淳校梓
第一节 人寿既过误犹为有
一、年岁已过,是无非有
李太宰问余之年,余时昉造艾,则答曰:已无五旬矣。太宰曰:意贵教以有为无耶?余曰:否也。是年数者往矣。窦不识今何在,故不敢云今有尔。太宰疑之,余继而曰:有人于此,获粟五十斛,得金五十镒,藏之在其廪,若橐中则可出而用之,资给任意,斯谓之有,己已空廪,橐费之犹有乎?夫年以月、月以日,累结之,吾生世一日,日轮既入地,则年与月与吾寿悉减一日也。月至晦,年至冬,亦如是。吾斯无日无年焉。身日长而命日消矣,年岁已过,云有谬耶,云无谬耶。
二、徒过光阴,是为真无
太宰惺余先答之意,大悦曰:然。岁既逝,诚不可谓有与。余又曰:苟有人焉,获金几许镒,粟几许斛,用之易布帛什器,以自养。养老慈幼,无即无矣,犹可为有焉。若呼庐掷去之,或委诸壑,或与之非其人也,是无,为真无矣。惜乎窦已往之年,於国治无功,於家政无营,於身德无修,是年时已用徒用也,则今无而诚无之矣。令我伪云犹有乎?太宰曰:噫!子何言之谦也。以为徒过光阴,无所事事无前寿矣。世有不肖子从少臻耄,侮天耳,害人耳,污己耳。天大慈更益之以寿,望其改行,而彼反用之增愆也。迨身将毙,则年数与恶积等焉,殆哉!子言之其寿有乎,无乎?余曰:不如未生矣。
三、日咎箴
既而太宰易席于堂,见其诸戚述前问答语,曰:夫西庠实学大获裨於行,汝侪当绎之勿忘矣。呜呼!时之性,永流而不可留止焉。已往年不为有,矧未之来与余,故为日咎箴曰:
时之往者已去而不可追,时之来者未至而不可迎,时者何在?惟目下过隙白驹可修可为。藉如用此以作无益,则有益者待何时乎?凡物之失,以力可追,复以勤可裨补,惟时者否也。今日一去,来日益多,今日益远矣,胡能复回乎?来日之日力,仅足来日之事为耳,胡有余以补今日之失乎?春已至,农不得补冬之失时,老已至,人不得补少年之失时也。故无时可徒费焉。夫物之为我有而便于用者,无如吾之年,年者与我同生同死,无人能强脱之;无时不我随,无处不我左右矣。智者知日也,知日之为大宝矣,一日一辰犹不忍空弃也。
昔日,吾乡年有一士,常默思对越天主,务以行事仰合其旨,不得为俗事所脱。一日值事急,茫然一辰,忘而勿思。既而猛省即悔叹曰:嗟嗟!尽一辰弗念天主,如禽兽焉。兹士一辰不思道,咤己为禽兽。有人终日无是念,期年忘之,奚不詈己为草木土石乎哉?至人者,惟寸景是宝而恒觉日如短焉;愚人无所用心,则觅戏玩以遣日。我日不暇给,犹将灭事以就日也,暇嬉游哉!实心务道者,视已如行旅,怀珍贝走旷野,俄日暮昏黑而不识路,又不知安宿处远耶,近耶?是时可缓行乎?可不戒心勤慎乎?
夫日,本无不祥,无空亡。凡有日,不聊用寡汝过,不聊用长汝德,即此日也,可谓日之不祥,日之空古耳。常人为财有急用,恒自惜财,君子为日有正用,恒自惜日。呜呼!世人孰有重视时,孰不轻一日容易弃掷焉?而乌知一日之功,吾可致无尽善,可免无量愆鄙哉!蜘蛛之为虫也,终身巧织张细,罟罗蚊虻,而数为风所散坏也。人有终生务浅微事,而犹不得遂,何异此乎。
夫世事世物,吾不可却,亦不可留。故贤者借心焉,不肖者赠心焉。借者暂寄,赠即非吾有矣。吁世之人何大误也。晨夕亟于俗情,若论及道德检心修行事便曰:至善也,至重也,第吾不暇耳。处不至善、不至重则暇,迄为至善且重者,即曰不暇,非猖狂哉?人纵有甚急事,未尝不日日却冗再三食也?未闻曰,不暇矣,以养身必却冗于事隙,如此其勤焉,以养心不能乎?为养心德,求汝却冗於事隙,亦足靦赧甚矣。矧求而不得之与,痛哉,痛哉!
第二节 人於今世惟侨寓耳
一、人於今世为何苦难重重
冯大宗伯问余曰:吾观天地万物之间,惟人最贵,非鸟兽比,故谓人参天地然。吾复查鸟兽其情较人反为自适,何者?其方生也,忻忻自能行动,就其所养,避其所伤,身具毛羽爪甲,不俟衣履,不待稼穑,无仓廪之积藏,无供爨之工器,随食可以育生,随便可以休息,嬉游大造而常有余闲,其间岂有彼我贫富尊卑之殊,岂有可否先后功名之虑,操其心哉?熙熙逐逐日从其所欲尔矣。
人之生也,母先痛苦。赤身出胎,开口便哭,似已自知生世之难。初生而弱步不能移,三春之后方免怀抱,壮则各有所后,无不苦劳,农夫四时反土于畎,客旅经年偏度于山海,百工无时不勤动手足,士人昼夜剧神殚思焉,所谓君子劳心小人劳力者也。五旬之寿,五旬之苦。
至如一身疾病,何啻百端。尝观医家之书,一目之病三百余名,况磬此全体,又可胜计乎?其治病之药大都苦口。
即宇宙之间,不论大小,虫畜肆其毒,具往为人害,如相盟诅,不过一寸之虫足残七尺之躯。人类之中又有相害,作为凶器,断人手足,截人肢体,非命之死多是人戕,今人犹嫌古之武不利,则更谋新者,展转益烈,甚至盈野盈城杀伐不已。
纵遇太平之世何家成全无缺,有财货而无子孙,有子孙而无才能,有才能而身无安逸,有安逸而无权势,则每自谓亏丑。极大喜乐而为小不幸所泯,盖屡有之。终身多愁,终为大愁所承结,以至于死,身入土中莫之能逃。故古贤有戒其子者曰:尔勿欺已,尔勿昧心。人所竟往,惟于坟墓。吾曹非生,是乃常死入世始起死,曰死则了毕已。月过一日,吾少一日,近墓一步。常畏所不得避患,何时安乎?夫此,只诉其外苦耳,其内苦谁能当之?凡世界之苦辛为真苦辛,其快乐为伪快乐,其劳烦为常事,其娱乐为有数。一日之患,十载诉不尽;则一生之忧事,岂一生所能尽述乎?
人心在此为爱恶忿惧四情所伐,譬树在高山为四方之风所鼓,胡时得静?或溺酒色,或惑功名,或迷财货,各为已欲所牵,谁有安本分而不求外者?虽与之四海之广,垂民之众,不止足也。愚矣!
然则,人之道人犹未晓,况于他道。而既从孔氏,复由老氏,又从释氏,而折断天下之心于三道也乎。又有好事者,别立门户,载以新说,不久而三教之岐,必至于三千教而不止矣。
虽自曰正道、正道,而天下之道日益乖乱。上者陵下,下者侮上,父暴子逆,君臣相忌,兄弟相贼,夫妇相离,朋友相欺,满世皆诈谄诳诞而无复真心。呜呼!诚视世民如大海中遇风涛,舟舶坏溺而其人荡漾波心沉浮海角,且各急于己难,莫肯相顾;或执碎板,或乘朽篷,或持败笼,随手所值,急操不舍,而相继以死,良可惜也!不知天主何故生人于此患难之处,则其爱人反似不如禽兽焉?
二、天主于世间患难中拯拔世人
余答之曰:世上有如此患难,而吾痴心犹恋爱之,不能割;使有宁泰,当何如耶?世态苦丑至如此极,而世人昏愚。欲于是为大业、辟田地、图名声、祷长寿、谋子孙,篡弑攻并,无所不为,岂不殆哉?
古西国有二闻贤,一名黑蜡,一名德牧。黑蜡恒笑,德牧恒哭,皆见世人之逐虚物也;笑因讥之,哭因怜之耳。
又闻,近古一国之礼,不知今尚存否?凡有产子者,亲友其至其门,哭而吊之,为其人之生于苦劳世也;凡有丧者,至其门作乐贺之,为其人之去劳苦世也。则又以生为凶,以死为吉焉。夫夫也,太甚矣,然而可谓达见世之情者也。
见世者非人世也,禽兽之本处所也,所以于是反自得有余也。人之在世,不过暂次寄居也,所以于是不宁不足也。
请以儒喻。夫大比选试,是日士子似劳,徒隶似逸,有司岂厚徒隶而薄士子乎?盖不越一日之事,而以定厥才品耳。试毕则尊自尊,卑自卑也。
吾观天主亦置人于本世以试其心,而定德行之等也。故见世者,吾所侨寓非长久居也,吾本家室不在今世,在后世;不在人,在天,当于彼创本业焉。
今世也,禽兽之世也,故鸟兽各类之像俯向于地;人为天民,则昂首向顺于天。以今世为本处所者,是欲与禽兽同群也。以天主为薄於人,固无怪耳。天主所悲悯于人者,以人之心全在于地,以是为乡,惟泥于今世卑事,而不知惺望天原乡及身后高上事,是以增置荼毒於此世界,欲拯拔之焉。
且天主初立此世界,俾天下万物或养生、或利用、皆以供事乐我辈,而吾类原无苦辛焉。自我辈元初祖先忤逆上帝,其后来子孙又效之,物始亦忤逆我,而万苦发。则夫多苦非天主初意,乃我自招之耳。
三、大宗伯有志于天主正道
大宗伯闻毕叹曰:噫,嘻!此论明於中国,万疑解释,无复有咎天之说。天何咎乎?夫前圣后贤凡行道救世者,其一生所作莫非苦辛焉。设造物者令成道,人身后与草木并朽,而无有备乐地使之永常安享,则其所历苦辛,造物者竟无以酬之,岂不使世人平生疑惑乎哉?且高论所云无非引烝人于实德,沮人欲不殉虚浮,坚意以忍受苦辛,不令处穷而滥;强志以归本,分别尊类於丑汇;皆真论也。从是日,大宗伯大有志於天主正道,屡求吾所译圣教要诫,命速译其余;又数上疏排空幻之说,期复事上帝之学於中国诸庠。呜呼!伤哉,大宗伯大志将遂,忽感疾而卒,遂孤余之所望也。鸣呼!嗣而后,大都之中,有续成其美意者欤?余日望之。
第三节 常念死候利行为祥
一、常念死候有备无损
余问于徐太史曰:中国士庶皆忌死候,则谈而讳嫌之,何意?答曰:罔己也,昧己也,智者独否焉。子之邦何如?余曰:夫死候也,诸严之至严者,生之末画,人之终界,自可畏矣。但敝邑之志于学者,恒惧死至吾所吾不设备,故常思念其候,常讲习讨论之。先其未至豫为处置,迨至而安受之矣。人有生死两端以行世,如天有南北二极以旋绕於宇内,吾不可忘焉。生死之主不使人知命终之日,盖欲其日日备也,有备则无损矣。《圣经》曰:守矣夫,将来如偷者,偷者窥主莫虑耳。是以凡闻讣,皆惊曰:某毙乎。曰某毙乎,诚不意其死矣。圣教中凡称神、称圣者,无不刻刻,陈死候目,对心惟,以为沮恶振善之上范也。
二、人当时时处处候死
徐子曰:如是急乎?余曰:生人所明,莫明乎死之定;所不明,莫不明乎死之期。不论王公贱仆尽人之子,谁不有一日焉?或旦不及暮,或暮不及旦乎。谁居甲能保乙乎?汝不知死候候汝于何处,汝当处处候彼可耳。
⑴既往之年皆已为死
故□上□□□相伯持□且为生也,世之大□视死候若远焉,抑孰知此身恒被死耶,吾今已死大半耶,既往之年皆已为死将去耶。
⑵生命如航船
旅人航海,宿舶中,坐立卧食如停不行焉,而其身昼夜迁移,曾无止息。且不问汝欲不欲倏就岸而须登矣,二船相值,其间各以彼为行动,以己为住止,而实则俱行矣。
⑶生命日日终之
世人或谬云:吾人今日如是,诘朝亦如是,而吾生实汲汲逝趋没无传也。虽误云,彼有疾且死,我安且生,而彼我息息并死终也。有以勺勺尽瓮水,将谓末一勺乃竭尽之乎?非也,自初至末,每勺竭尽之矣。夫人命亦谓卒日为终,而实日日终之矣。
⑷生命渐至烬灭
夫吾此生命也,非如西江之水也。江水有源,下流泄之,上流增之,则江永存不涸也。生人者,如烛耳,恒自消化,谁益之膏油乎?故渐至烬灭矣。
⑸人冀老死
人少而冀长,长而冀壮,皆冀死也。已壮之后随老,老之后随死矣。谁欲行路而不欲至其域乎?是以总总苍生,吾未识死人寓此世界中活耶,抑活人寓此世界中死耶,未定也。
三、常念死候非凶是详
徐子曰:子之玄语皆实。今世俗之见,谓我念念、言言、行行悉向善即善矣。如念死候之不祥便目为凶心、凶口焉,是故讳之。余曰:不然,施我吉祥,即为吉祥;施我凶孽,即为凶孽。是死候一念能佑我、引我释恶而执善,则世之祥。
孰祥乎是耶?彼言域,而窦言至域之道矣。欲至其域,先由其途也。惟途难焉,子不闻为善如逆流行舟乎?有常念死候之近,而不得免心于纵恣者焉。况以是惮凶心凶口而讳言之,岂非长恶之门欤?凡不肖从欲者,概由忘死之近,而自许寿修之侥幸耳。若为善者,自许寿不如自许夭矣。苍生之生宇内,如矢、如鸟速飞无遗迹;如景、如梦无体可持也。而人於此,营大业如永久居焉。哀哉!
⑴黑入多古法先造坟墓后造屋
南方有国,名黑入多古法,未造坟墓不得制室屋,其俗居室陋隘而坟绝广大。谓居室次寓,数年之暂;吾常居者,独坟耳,故以此为急崇饰之也。
⑵雅哥般以家为家
蔽乡昔年有隐士曰雅哥般,弃家游世,一切捐舍,人目为清狂。有所知买得四鸡,嘱令携归家,雅哥般许之,径持去。其人还家,问则无有,谓雅哥般诳已也。他日遇诸涂就而问之曰:向托汝鸡安在乎?曰:汝命归汝家安在乎?其人讶之,引与偕行至其人生圹中,则四鸡在焉。其人愈益讶曰:吾托当携归家,曷置之冢乎?曰:彼汝寓,此汝家也。嗟乎!雅哥般曷狂,其为此以警我曹不其深欤?
⑶死是度尽苦海届岸归家
夫造物者造人贵绝万类,但其寿不及树木与禽兽者何意乎?今之人寿短乎,古造物者惜怜之耳。子不见世愈降,俗愈下乎?父之世不如祖,生我世不如祖父,而我以后将转之於益下者,孙也。人增咎,天增罚,不善之殃矣。然则人之生世亦终身烦冤耳。徒得生之名,而恶与善俱来与苦俱去也。百年之中,非是度生,是度苦海也。则死岂非行尽苦海,将届岸乎?苟岁月久长,岂非逆风阻我家归乎?呜呼!世人以命之约者,省苦也,灭咎也;则死非凶,凶之终竟耳。似不为刑罚,刑罚之赧耳。君子明知天主借我此世以侨寓,非以长居,则以天下为寓,不以为家,吾常生别有乐地为我常家焉。
⑷常生使寿夭无别
且本生之寿纵长久,比之常生不灭其为短也,可胜言哉。《舆地总志》记泥罗河之滨有鸟焉,日出而生,日入而死,则其寿盛,乃一昼耳。必夫在卯为婴,偶死为殇矣。以辰已为幼、为壮,能见日中为至艾,颁白以未为老,而幸得至申酉为耋、为耄矣,岂异於吾百岁之□置是节乎?是以志乎常生者,凡有终之生咸为须臾,特此须臾端倪为吾身后全吉大凶之所窽系,故不可不慎焉。
⑸当惜时以毕生之事
凡所望于寿修者,冀以了毕是生之事耳。智者未至死,而生之事已完矣。若不肖者,已死而未尝始生也。凡真实急切之行,俱待明日矣,不知从明日者,必不能得之焉。已至明日,明日非明日乃今日也,明日已往矣。诚如翻车水筒先后比次,次筒裁上则前筒已倾矣。
⑴不可迷乐于有死之生
席上设有肴馔百器,而曰中有一器蛊也,食必死。则此百器者,吾全不甘尝之矣,吾数日之命,明知必有一日,带死而不知何日,则我宜一一疑而不迷於其乐。
⑵惟愚人谋画无定之生命
夫人命非独短浅而已,短浅之中尤无定期矣,何日不闻某暴病死乎,某被压、被溺、被焚死乎?某行市,偶飞瓦中首,冒风死乎?某出门偶蹶,辄偃僵不起乎?某腹痛,误饮汤一杯死乎?某夜新娶诘朝已亡乎。尘埃易散,琉璃易碎,犹不足喻人命之危脆也。吾命无一日之定,而芒人图多年之谋,若寿在其手焉,从而分定其事,如制衣者置帛于案,而分画之,以若干为衣,若干为裳。愚也哉!
⑶寿夭无定故当善用此日
呜呼!毋恃年之茂身之强矣。所见死亡,往往幼者多乎老者,强者多乎弱者也。子入陶肆,阅诸器小大厚薄不一,问是诸器孰先坏,必不曰薄者先坏,厚者后坏也;又不曰先出陶者先坏,后出者后坏也;惟曰先偃地耳。葆禄圣人谓人之身与神曰:吾曹得金贝藏於陶具也。则此身体陶器焉易碎矣,何论稚老哉。吾视图画,以手模之,其所画,物物皆近,而巧士以法加减色,使我目误视如或远焉、或近焉。世界一图画耳,人人皆近於死,无复远者,不可信目之化,而谬曰或远或近矣。以是观之,吾不谓今日乃我所禀命终之日,必不能使我善用此日也。
⑷善生不如善死
以吾年寡,多为善行,是豫获长寿利矣。至考老而不能为善,岂不失长寿利乎?人寿恒短,人欲恒长;短其寿者,戒其欲之长也。苟能自知前路不长,所当止宿不远,何必盛聚资费哉。未老谋善度生,已老则图善受死可也。老者勤积财尤异焉。家弥迩弥急於路费乎?特伯国法:老者至八旬,毋许用医,曰此时非谋生之时,乃备死时耳。士君子生或逄时不幸,不容我善度生,孰能禁我善受死乎?吾愿生死均善,不可得兼,宁善死焉。一死光明,照耀终生也。
⑸生当死得其所
昔有问西土贤,畴之寿为至长?曰:至至善之候。又问君子生世宜几何时?曰:至可生之分限耳。辣责得满,西土之名邦也,其习俗视生死无二,惟论理当否。有诗人作诗云:士临阵,与其失命,宁失刃。当路闻之,以为大戮;流之远方,其余风及于闺阁,亦皆轻死尚义。本国史载:一母有子出御寇死之,或告之曰:令子死国难矣。母安坐弗动,曰:我政为今日生此儿也,是生已足矣。由此论之,可见本世生姑为生而烦苦,实其岁月渐消危浅无比,则生而似死焉,此理明甚,无可疑也。
然此世界中无他生,不得不以知觉运动为生;既以为生,不得不以气尽命终为死。但此死期,凡有生者常当念之,念之甚有利於道行矣,故今犹须略揭其形状也。夫死之候有三艰:一在死前,一在死际,一在死后焉。
⑴死前之艰难
凡人将死,即先遘厉虐疾不可疗已,则良友泣涕属耳诰之曰:有后事宜相付嘱者,速言之矣。命几以泯矣。吾从蓐间闻此语,则栗栗战惧不知身后何如也,惟默叹曰:此日月已矣,我永永不可再睹之矣;吾所爱良田广宅珍贝盈箧非我有,徒为他人积矣;妻子儿女不得复相聚矣,徒恋爱无益矣。呜呼!我至此殢也,盖曩所甚爱,此时睹之甚伤心也。存之以乐,失之以忧,则前多爱,今多死矣,是故贤妻孝子女此时避不忍见也,见而增彼此之哀痛故也。为吾友者,或备棺椁,或制衰麻,为亲戚者,或敛家具,或守财笈。吾展转床第间,惟有幽忧填膺耳。此则未死前也。
⑵死际之艰难
死非他,惟灵魂与身形分别耳。凡二物相吻合者,莫如灵与身之亲切也。合既密,分之愈难矣。两友偕行于途,临岐尚犹惜别,况一生同体之交乎哉?即见遍身失润色,而貌变,目深、鼻棱、口暗、耳燥、足呤、脉乱、心动、四体流汗,哀哉,哀哉!夫人以母痛入世,以己痛出之。出入皆痛,惟死时痛在我身尤切矣。及至将死,则仰而见天帝忿怒吾前行,俯而视一生之岁月都费之以造恶。向前而观,无穷之瞑幽;时下而视,地狱苦谷之门大开,以我翕吞;左右旋而睹,鬼魔俟我神魂出身将之伤哉。此时欲进而不堪,欲退而不容,欲悔而无及,即恨其生而死已。此则死际也。
⑶死后之艰难
及至死后,所患苦又甚焉。何者?死之后,我之所存魂与魄耳。魄即为尸,尸为腐肉,腐肉为虫蛆,虫蛆化归于土,此则贤否无异焉。请随视恶人之灵魂矣,夫既出身外,忽见移幽阴异界,辄置之天地主严台前以审判,一生之所为则尽出,藉记详载,行事无遗于是:所冒非义之财,所取非净之乐,骫法欺君、酷虐暴民、顺私意伤剥孤弱者,皆来受其报也。于是淆乱神道,抗侮上帝,妄尊异端,诈伪诬世,无所惧畏,既见天主威在上审罚,毋奈颤傈而无所逃也。于是不肖人所掩诸丑情:阳廉阴贪,外饰正内酿邪,见过不图改,见义不肯若,诸隩隅暗事,心中所藏逆公之谋、非礼之欲、非法之念,人目所不及,一一发露不可蔽焉。天地万物并我自心皆从而讦我、证我,则我焉辞乎?在生多见天主慈恻、天主宽容。至此,始见天主怒忿、天主严威也。则我何祷乎?谁获解救之乎?于是方知财贿已无,而惟有犯理得财之罪也;秽乐之味速过,而取秽乐之咎常遗也;傲矜之气已随风而散,而惟留傲矜所招大刑永悠不脱于身也。则第得恨己恨天地,懊恼而受无限殃痛哭,鸣呼不已矣。此难之至难,在死之后也。
第四节 常念死候备死后审
徐太史明日再就余寓,曰:子昨所举,实人生最急事,吾闻百惊怖其言焉,不识可得免乎?今请约举是理,疏为条目,将录以为自警之首箴。
余曰:常念死候,有五大益焉。
一、常念死候以敛心检身
1、心念死候则如生所当为
其一,以敛心检身而脱身后大凶也。盖知终乃能善始,知死乃能善生也,知家财乏则用度有节,知寿数不长则不敢虚费寸阴。不然者,如行雾中,前后不知,惟见目下耳。舡三老使舡,必有路程,有地图,日记已行几何,以知其所余於后也。坐必舡后,即知其舡前事,乃以舵张翕之矣。吾人行此生之路亦如是也。日记其日已往,而自置己于此生之末,乃能善迪检一生之事也。又如鱼潜以尾,引海中路也;鸟飞以尾,导空中路也。行此世非如於海於空乎?非以死候之尾,永言念之,难乎免焉。恒以心居死候则知生际所当为。吾欲知生际一事当行耶,否耶?即思此事是我死候所愿得于生前者耶,抑否耶?如此开导,岂不痛切哉。
古贤斐罗谷氏六年处冢内;伯辣漫人之俗,家门之外即是坟墓,出入顾瞻之,西土吾同道几百国,大概葬死皆于城中。夫皆惧忘死之备,而立计画以自提醒耳。昔西邻国有贤王传,不传其世代名号,惟时君老,仅一子当嗣,国子轻佻无威仪,荒纵自肆,国民患之。有司以诰王请戒谕焉。王训约百方,弗若也,则命士师曰:王世子犯重法,依律治之,勿赦。不日,世子以旧行奸宄事,士师拘囚讯鞫之,律当大辟,至日则出以行刑。世子见事窘,请诣王所,与父王面诀,许之。至王前诉曰:以王之子,国之上嗣,如匹夫死於刑下,理乎,情乎?王洒泣曰:非我也,法也。吾岂忘父子恩,既尔,暂免汝。目下刑,吾让尔为王七日,七日之内,恣汝意行乐。满七日,自往士师所伏法矣。语毕,即解王衣裳衮冕服之,令即王位百官皆听其命,己□而燕处,了不与国政矣。第俾一陪仆从世子,每日夕即提禀云,七日限今已过若干日也。如是诸日,世子一意盘乐娱玩无倦,独至夕闻仆之提警即大惊,寤忧愁不胜,迨第七日期已逼迫,启请游乐毕无欢悰矣。王至期出即问世子七日之乐何如?曰:何乐乎,王曰:一国之力不足供一人乐乎?对曰:然而夕夕有一仆来以就刑日数提刺我心,于是诸日日知我命就终,竟灭诸乐已。王曰:人人日日无不就终,寿数不等而均寡焉已矣,以后汝可保国矣。往昔所犯,大赦於汝,惟自今后令此陪仆依前七日夕夕提警汝念也。通国士民闻之大喜,世子谢教,谢恩而悉改前行。父殁,代立亦为贤君也。视此可验几载之教诲,百端以移其心,终不能致而七日死候之念致之矣。是陪仆之设,智者不可无也,恐世事脱其心而忘之故也。
二、常念死候以治淫欲之害
其二,以治淫欲之害德行也。
五欲之炎发于心,则德危而受彼烧坏。此死候之念,则一大涌泉灭彼炽焰,故于惩戒色欲独为最上良药也。吾在世,若已结证罪案,犯人从囹圄中将往市曹行刑,标榜我自负之,以行而于道中,适遇喜乐事,犹堪娱玩乎?
若翰圣人设一喻,状世人取非礼之乐也,甚善。其言曰:尝有一人行于旷野,忽遇一毒龙欲攫之,无以敌即走,龙便逐之,至大阱不能辟,遂匿阱中。赖阱口旁有微土,土生小树,则以一手持树枝,以一足踵微土而悬焉。俯视阱下,则见大虎狼张口欲翕之;复俯视其树,则有黑白虫多许齕树根欲绝也。其窘如此,倏仰而见蜂窝在上枝,即不胜喜,便以一手取之而安食其蜜都忘其险矣。惜哉!食蜜未尽,树根绝而人入阱,为虎狼食也。是奚谓乎?人行旷野,乃汝与我生此世界也。毒龙逐我者,乃死候随处逐人如影於形也。深阱者,乃地狱之忧,泪苦谷也。小树者,乃吾此生命也。微土者乃吾血肉躯也。虎狼者,乃地狱鬼魔也。黑白虫齕树根者,乃昼夜轮转,减少我命也。蜂窝者,乃世之虚乐。哀哉!人之愚,甘取之迷而忘大危险,不肯自拯拔焉。哀哉!
西土有两泉相近,其一泉水人饮之便发笑,至死不止;其一泉水人饮之便止笑,而瘳其疾也。使人笑至死之水,是乃世乐迷人坏其心也。止笑愈疾之水,则死候之念耳。可不旋酌之乎?
三、常念死候以轻富贵名利
其三,以轻财货功名富贵也。
夫物者,非我有也,非我随也,悉乃借耳,何足恋爱乎?身后人所去所也,彼所无用财为,亦无重财为矣。吾曷不萃彼所之所尚乎,惜乎?妄人于已□□□□□□已所在受苦也。夫物,汝曾哜其得之,□□□□□其失之之恨,请毋观其来,观其去,毋观□□□□□欤。夫进而聊带伪乐,而退乃大遗真忧。□□□所谓财人已毕,其寐而手中无所见也。言有人梦捉得金银满手,喜甚,急握固之,忽然而寤即空拳耳。经不曰:人财而曰财,人是以贪得者,非我使财,为财所使,是财奴也。不曰:得财,惟曰梦得财。盖其富厚百年,犹一夜之短梦耳。
且状其情以一旧事,极著明焉。昔有一士交三友,而情待不等。其一爱重之深于已,其一爱重之如已,其一甚菲薄希觌面焉。忽遇事变,国主怒,逮讯之诏狱。士闻之,即急走其上友,诉己窘急,幸念夙昔冀援手焉。其友曰:今日特不暇救汝,政与他友有嬉游之约,当候于此。不得动移,只能送汝衣一袭,舆一两耳。士怅然叹息,则走其中友,愈益悲泣诉已患,祈勿袭前友,特脱我于厄也。友曰:今日适远行不暇,惟得偕汝行至中途,远则至公府门耳,讯狱在内,吾不得与闻也。则益窘,而悔曩昔择交之误也。既而,思彼小友素忠实,或能救我乎,未可知。至其所,无奈愧怍不得已,先告以二友相负状,又自曩之菲薄,请勿介意也。惟幸念一日之雅愿,微大德无弃我矣。友曰:吾故寡交,恒念汝,汝今勿忧此等事,惟我能任之便相拯济,为好我者劝也。言毕即先□趋王所。此友之,宠于王也,异甚,则一言而释士竟无虞矣。
是奚谓乎?士遇事变,即人至死候上帝将审判我一生不善行也。其三友者,一财货、一亲戚、一德行矣。夫财货、室屋、田产,自不能运动,惟与我葬服及棺椁耳。夫亲戚朋友,惟送我山间及坟墓之外,自不能入矣。第德行阴隲人,虽不甚重之,却能保身后之□,且以我救也。以是可见,死候之念导人以明世物之虚实矣。能随我者,乃我事也,实也。不随我者,非我事也虚也。
沙辣丁者,西方七十国之总王也。将毙,取葬衣,命一宰臣揭诸旗竿之首,行都邑中,顺涂而大呼曰:沙辣丁七十国王,今去世惟携此衣一称耳。噫!讵不亦此意乎?
野狐旷日饥饿,身瘦癯就鸡栖窃食,门闭无由入,逡巡间忽睹一隙仅容其身□亟,则伏而入,数日饱饫欲归,而身已肥,腹干张甚,隙不足容,恐主人见之也,不得已又数日不食,则身瘦臞如初入时方出矣。智哉!此狐吾人习以自淑,不亦可乎。夫人子入生之隙,空空无所有也;进则聚财货富厚矣;及至将死,所聚财货不得与我偕出也。何不习彼狐之智计,自折阅财货,乃易出乎哉。
问何者为真富?必曰:广有重物、能恒存不受坏者为真富。故良田腴产谓富人之本业焉。夫田产于人,火不得□,水不得漂,盗不得负而趋,年远不得销损,于诸物中。独为坚久,故善持富者宝之何况于德,更万倍坚久乎?德不畏水火盗贼,弥久弥固,不相脱离,生死我随也,此为人之大本业也,必矣。
四、常念死候以攻伐倨敖之心
其四,以攻伐我倨敖心也。
倨敖之气,诸德之毒液也。养敖者,其道心固败矣。夫放之根柢本弱也。以虚为实,以无为有,以他为已也。故常念死候,不俾自昧自爽已矣。
孔雀鸟,其羽五彩至美也,而惟足丑。尝对日张尾,日光晃耀,成五彩轮,顾而自喜倨敖不已。忽俯下视足,则歛其轮而折意退矣。敖者何不效鸟乎?何不顾若足乎?足也,人之末,乃死之候矣。当死时,身之美貌,衣之鲜华,心之聪明,势之高峻,亲之尊贵,财之丰盈,名之盛隆,种种皆安在乎?何不收汝轻妄之轮乎哉?
古者,西土有总王。名历山奄,有百国幅员,数万里无胜其富,而心敖甚,犹若不□,既毙葬埋之,侈殚极华美。时有名贤睹其茔讥之曰:夫人昨也踵土,今也为土踵矣;昨也彼藏金玉,今也金玉藏彼矣。昨也寰宇不足容之,今也土窟三尺则足矣。呜呼?行世之际有尊卑,死之后无尊卑也。诚若象戏焉,运于楸局将卒异位殊道,及事毕覆局则杂位同道矣。
目者无所不见,惟不见已也,见已有道,以镜照焉。人者无所不识,惟不识已也,识已岂遂无道乎?以死者之髑髅鉴焉。彼昔如我今,我后如彼今也。往日,余有友常画髑髅形悬于斋室以自警也。庸讵不善於图画古器之设乎?
五、常念死候以安受死
其五,以不妄畏而安受死也。
造物主每造一物,即各赋以爱已之心是者不论灵蠢,物物有之,则畏死欲生之性,人人均也。然而生死皆听天主命,人自求死即不可,人强求生即不可。何者?天主固不令人自擅死也,若士卒非帅命不敢离行伍也。倘终竟不欲死,是为悔既生焉。夫生死之主借尔此生,实阴约而以死还之,如左卷在彼,不愿死则失约,而悔其已生矣。贪财不可,而贪生可乎?欲负约赖人之财不可,而欲负约赖天主之生可乎?吾乡人亚入西劳氏,西极之名将也。经逾阿林波山时方市,市为天下最盛。或请观之,曰:无货不备。辞曰:有售长生者,吾则往矣。陋哉!若人不贪货而贪生,并贪流也。别有真儒,承国主大封,问使者曰:上赐我此禄,亦赐我寿命以久享之乎?使者曰:否,此天主恩耳。儒者曰:既尔,我则往事天主,自修我行,以我身后求享天禄矣。辞不拜受。夫愿常生,则进求常生之路可也,汝於死人之域于常生,谬矣。
⑴智者备死而不惧死
夫死候者,须臾耳,虽严而速毕,何当惧之乎?吾不能无死,然而能免死之惧也。狂者与婴儿不惧死,吾反弗克焉?彼愚而我智也,愚能与人以安,智能与人以不安,哀哉!夫真智之君子备死也不畏死也。
⑵良将备敌之喻
死候无时不在,其念譬如良将时时不忘战,是备敌也,非畏敌也。夫死候之念初来以威,次来以慰,卒来以喜也。
⑶武士试马之喻
武士入都试,或有惊马,则数日前肄习之马埒间,使勿惊;至试日,马已习,弗惊也。人心也於死候,惊马矣。吾以念死心习之埒间,至真死候则已习,弗误我大事也。
⑴畏死后能助人敛心谨行
夫人所畏于死者,非死之瞬息,乃瞬息之后所纪也。此畏也,最能引我於善,则宜存养之不宜却去之也。试思吾自今以后,有日将我一生中日日刻刻凡眼所视、耳所闻、口所啖、鼻所嗅、四体所动、才所论心所爱合理与否,一一籍计无漏焉、无爽焉,凡善与恶悉审察以按判孰不惧乎?既惧之,□□助以敛心,以谨行者矣。
⑵贤者惧天主审判
故敝乡有贤者修道,□□□□□殁时,四体战兢,旁人问其故,答曰:是惧也,非始自今也,吾平生有之。人曰:众皆云□□道已成也,何惧?答曰:天主审判严矣,其耳目我也,犹人子哉?可弗惧与?
⑶死而复活者默居静修
古又有一人死,而两日后复生,又生世十余年,竟不发一语,亦绝不见笑哂,默居静修。其复死日,诸友强问之,惟曰:人不知死后审何如,使知之……夫语毕而死。
盖君子於天下无所与,无所与即无所爱,无所爱则舍之无恨也。其志在天上不在人间,以彼为家,客闻欲近家,不啻无忧且大喜焉。以此躯壳为囚禁、为桎梏,则见其坏朽无任娱乐,如囚人视狴犴垣壁裂、桎梏坏烂,乃望其解脱拘系可归故乡,何忧哉?第兢业日慎不敢,辄自居安,辄自居贤,犹恐德未成也。是以孜孜惟日不足矣。
徐子曰:於戏!此皆忠厚语,果大补于世教也。今而后,吾知所为备于死矣。世俗之备于死也,特求坚厚棺椁、卜吉宅兆耳,孰论身后天台下严审乎?
⑴棺椁为轻,神灵为重
余曰:迂哉!重所轻,轻所重,莫凶乎是也。文王墓在丰镐,而周公作诗以诰其后王曰:文王在上,於昭于天。则丰镐之文王,文王之灰烬焉耳。吾忘己之精灵,而独顾休吾灰烬乎?夫遗魄朽於高,朽於下,终生思之未审,何异欤?棺椁所不覆,固天覆之,奚厌其薄乎?然厚葬亲者,自是人情,不必非之;所丁宁者,惟毋自菲薄吾神灵焉,此世一生耳。身后永常苦乐皆自今造之。今世也,吾有不善可蠲,吾有善可增,此生以后绝不能也。死后按察赏罚之时,也有未犯王法、未得罪于人、而偶经过于司生杀者之前,入其庭犹且惴惴焉。矧终其身所为莫非违天命,获罪于天,临死时,将至乾坤主宰严台之前,按我万万世罪殃,而且得晏然乎?不思乎,妄望侥幸免乎?自昧而不信乎?谬矣!
⑵备死候在于三和
夫善备死候者,万法总在三和。三和者,和于天,和于人,和于己是也。
①和于天
得罪于天,无所逃,不从而祷於天,孰祷乎?系在此则祈解亦在此矣。即复勤询天主所贻至教,习其情,悔责吾前非,立心于守圣戒,以息天怒,以致其宠,此以和天也。
②和于人
吾藏人非义财物,即还之其人;尝毁谤人玷缺其名行,即以真实语奖许之,复成立之,尝与人交争,敖狠有仇,即恕宥和睦好待之。此以和人也。
③和于己
凡有以酒色自污篾本身,以丑念邪情乱荧心灵,即时洗涤,新新修善,志归道体。或有诱感我于非义,远离废之,勿惜此。以和已也。呜呼!倘死者已受天刑,今能复生于世一刻,以改前非,移心於道德,不难出无量数价,无苦不甘心取之以易之。其如不可得,而吾承启心以忖悟,备死候之实范,不图迅行之,何心哉?!
第五节 君子希言而欲无言
一、圣人罕言而欲无言释
曹给谏问余曰:圣人皆希言而欲不言也,奚谓乎?余答曰:夫言、非言者,所自须乃令人知我意耳。若人已心胥通,何用言?如人面语,可省简牍也。圣人言以诲民,民自知则其言之功止矣。民弗知,圣人始言焉。然博雅之言,言约而用广,盖粹言比金铤焉,微而贾重矣。是以圣人罕言而欲无言也。无言,则人类迩於鬼神所谓:人以习言,师人;以习不言,师神也。故天主经典及西土圣贤莫不戒繁言,而望学者以无言矣。
二、禁言之故事
曹子曰:吾幼读孔子木讷近仁及利佞之说,即有志於减言,且闻贵邦尚真论,今愿闻禁言之法言,幸以告我,以证圣人之旨,以坚此寡言于同□□。余曰:窦承命,不敢辞。然兹论也,浩且博,吾试揭数端,□□□□详备焉。凡不肖者,言不顾行,行不践言,则易其言也。言也,如飞之汇,一出口,不得追而复含之矣。鸟出笼,即自此树飞於彼树;言出舌,亦自此口传於彼口,不还也。故智者多默希言,乃为翦其羽矣。
天主《圣经》曰:多言之际,不能无尤;能守己舌,乃智之至也。又曰:愚者不言,则人将谓之贤者。释之者曰:愚者未言,与贤者无异,惟舌与音为其愚之徵耳。是故,宜恒以手掩口也。
束乱氏,古之贤者,于大众会不言。或讥之曰:言之穷乎?性之愚乎?曰:然愚者不能勿言。先世之所寄,臣曰:惟命。独有一物,臣不敢受寄。问何物?曰:隐密之言耳。曰:何谓也。曰:言也,难收矣。不泄之以声,恐露之以形;不漏之以醉,恐传之以梦也。
中古西一大贤琐格剌得氏,其教也,以默为宗。帷下弟子,每七年不言,则出。出其门者,多知言之伟人也。是默也,养言之根矣,根深养厚而株高干枝盛也。
又尝出一名师,教人论辩,所著格物穷理诸书无与为比,至今宗用之。而其人每静默希言。或问之曰:子自不言,何能教人言?对曰:子不见夫砺石乎?已不动不利,能使刃利焉。凡器之小而虚,则其声扬;器之大而充,则无音。何谓小人中无学问,惟徒以言高耳;君子充实而美,斯无言也。善行为,善言之证也;行也,无音而言矣。故曰:善言者,不可以邪行坏之。若言行不相顾,岂不以邪行坏其善言乎?造物者制人,两其手,两其耳,而一其舌,意示之多闻多为而少言也。其舌又置之口中,奥深而以齿如城,以唇如郭,以须如樏三重围之,诚欲甚警之,使訒於言矣。不尔,曷此严乎?
夫口也,又心之藩篱焉,故经曰:守言即守心也。园无藩篱,外患即侵而毁之;心无口之禁,不止受外人之累,自亦而失已矣。舌毋先心可也。吾未尝不言而悔,只多有言之悔耳。
敝社之东,有大都邑,名曰亚德那其。在昔时,兴学劝教,人文甚盛,所出高俊之士,满传记也。责暖氏者,当时大学之领袖也。其人有德有文,偶四方使命因事来庭,国主知使者贤甚,敬之则大飨之,而命诸名俊备主宾之礼,责暖氏居首。是日所谈,莫非高论,如云如雨,各逞才智,独责暖终席不言,将彻,使问之曰:吾侪归复命乎。寡君谓子何如,曰:无他,惟曰:亚德那有老者,於大飨时,能无言也。只此一语,蕴三奇矣。老者四体衰劣,独舌弥强毅,当好言也。酒於言如薪於火,即讷者于是,中变而哗也。亚德那彼时,贤者所出,佞者所出,则售言大市也。有三之一,难禁言,矧三兼之乎?奇哉!教可传之四表,故史氏不志诸伟人高论,而特志责暖氏之不言也。
邦伴氏,至德之士。初发志修行即人学,其师方讲经次。经曰:吾将守我行,以免舌之咎。闻此一句即辞,而曰:足矣,请先习是句耳。久修而后□学,师问曰:何迟之久也。曰:未尽习初句不敢还也。自后德名藉藉,遽入深山,独居默修,用以晦迹铲名,而名日益高。夫名也,如影焉。避就者,就避者,而愈晚愈长。是以邦伴虽屏居数年,四方共景仰之。于时,有尊位持教官赴山中见之,邦伴了无言。官曰:乞赐片言,小吏取以布教。曰:子不取,我不言,何能取我言乎?此可谓尽习初句者矣。
载香器,必固塞其口;不尔,原气涣矣。子承传於心,苟冀储之,以备施用,莫若闭口默蓄矣。吁今之学,非为已,悉为人耳。故大学师,有人以其弟来学,其弟久侍而不言学。师令曰:言之,余以观汝。夫人在目前,必令言以观之乎。观面则视其形,闻言则视其心矣。试人如试陶等焉,叩击之,陶以音著其裂,人以言显其疵也。西邑谚曰:舌频回于病齿。故吾先正每曰:吾未闻一人言,常畏之往。时有一士,严坐于众,士列良久不言,俄发言,言其所不达。或曰:此人也,而终不言,不亦可谓士乎?默之一药能疗言之万病矣。世之大惑者,每从师以肄言,无师以习不言也。
第不言难,惟英俊能之耳。言欲遂而强止之,如以口含灭火烛,岂不难耶?志载:昔非里雅国王弥大氏生而广长其耳,翌然如驴,恒以耳珰蔽之,人莫知焉。顾其方俗,男子不蓄发,月剃之,恐其剃工露人,则使剃之后一一杀之矣。杀已众,心不忍,则择一谨厚者,令剃发毕,语以前诸工之被杀状,若尔能抱含所见绝不言,则宥尔。工大誓愿曰:宁死不言。遂生出之,数年抱蓄不胜其劳,如腹肿而欲裂焉。乃之野外屏处四顾无人,独自穴地作一坎,向坎俯首小声言曰:弥大王有驴耳。如是者三,即复填土而去乃安矣。后,王耳之怪传播多方,或遂神其说曰:此坎中从此忽生怪竹,以制箫管吹便发声如人言曰:弥大王有驴耳,国民因而知其事也。呜呼!禁言之难,乃至此欤。
⑴西国君诰其臣
是故,昔西国君诰其贤臣曰:吾于卿属,有人之胸,特为流言沟焉,即入即出,无留乎心,无增乎行矣。彼喧哗之心无殊於隙瓮,虽斟之美液,四处漏奚得满乎?欲塞言之漏,纵不得不言,可不慎於言乎?曷事败不因言而败,曷国覆不因言而覆乎?所请人之生死都由舌也。善马不辔衔不可御,人士不谨言不成德。
⑵东方鹤过牛山
东方鹤初冬去之西土,道牛山,牛山产大鹰鸟,鹤所忌也。鹤过山则御小石,恐忘而妄鸣且受害,逾山昉舍石矣。人辈亦过此世之险山,五欲之鹰张爪吻以伤此心,何不以默之石塞口,而终日喧喧乎?
三、世之害莫大乎佞
世之害莫大乎佞者,佞者以巧言迷人心,如仇类以金爵鸩人命也。其所言非昌徒以巧词绮语,饰而出之如涂朱傅粉,儿女之事非大丈夫之气也。束格剌得氏,当乱世卓立自好,正言不屈,奸人谋而陷之於罪被拘囚以诛焉。其门弟子大忧之,独己至死不色变。于时,有一名士,大雄辨,论理无对,则代之恸而作一文字,剖析事理,申雪枉,抑使束格剌得持于公堂庭,辨之必免刑也。躬诣狱,致之束格剌得,读毕曰:不对,不堪用。士曰:此文言言切中夫子之事,奚云不对,不堪用也?曰妇人履,称我足,我亦不著矣。男子气虽断于殃,不取于卑陋巧言,而汝安取之以自败其德乎哉?
佞者致言之病耳。盖言之期,期以人信焉。立言而无人信,如创室而无人居也。人所深信,乃其所明视耳,汝以言之叶蒙之,则有所不通矣,故人疑而弗信也。藏麦於窖,麦得土气欲圻出,而量之多于初,然麦浮败矣。言在佞人口,盛而增多,惟无孚也。尝闻人称誉人以多闻,不闻称誉以多言。言虽善也,多则人病之。善言不可多,而虚言、妄言、罪言可多乎?
四、非欲无言,乃欲正言
或曰:既尔,宇内何以言为,宁不皆御枚而喑然行世乎?曰:否也。圣人劝寡言,拯扶世流耳矣。无言孰世乎?禽世耳。惟言,众人以是别鸟兽,贤以是别愚,文明之邦以是别夷狄也。人无言,虞庭何以拜昌言,孔孟何以知言,且今多闻者从何而得闻乎?利兵以扞国御,奸□有妄持之以刺正人,则目为凶器、而禁之。非其人不藏焉,是贬言之原由人误用耳。圣人欲不言,欲人人皆正行矣,如医之慈者,欲无医乎,乃欲天下无病者乎。
阨琐伯氏,上古明士。不幸本国被伐,身为俘虏,鬻于藏德氏,时之闻人先达也。其门下弟子以千计,一日设席宴,其高弟命阨琐伯治具。问何品,曰:惟觅最佳物。阨琐伯唯而去。之屠家,市舌数十枚,烹治之。客坐,隘琐伯行灸,则每客下,舌一器。客喜而私念,是必师以状傅教者,蕴有微旨也。次后,每肴异酱异治,而充席无非舌耳。客异之,主惭,怒咤之曰:痴仆乃尔辱主,市无他肴乎?对曰:主命耳。藏德滋怒曰:我命汝市最佳物,谁命汝特市舌耶?阨琐伯曰:鄙仆之意,以为莫佳於舌也。主曰:狂人,舌何佳之有?曰:今日幸得高士在席,可为判。此天下何物佳於舌乎?百家高论,无舌孰论之?圣贤达道无舌何以传之,何以振之?天地性理,造化之妙,无舌孰究之?不论奥微难通,以舌可讲而释之矣。无舌,商贾不得交易有无,官吏不得审狱讼辨黑白。以舌,友相友,男女合配;以舌,神乐成音,敌国说而和,大众聚。而营宫室、立城国,皆舌之功也。赞圣贤、诵谢上帝重恩造化大德,孰非舌乎?无此舌之言助兹,世界无美矣。是故鄙仆市之以称嘉会矣。客闻此理辩,则跃然喜请贳之。因辞去。
厥明日,其诣师,谢语昨事,以谓非仆所及,意师之豫示之也。师曰:否,否。仆近慧,欲见其聪颖耳。众犹未信,师曰:若尔请复之。命隘琐伯曰:速之市,市肴宴昨客,不须佳物,惟须最丑者,第得鲜足矣。阨琐伯唯唯去,则如昨市舌耳,毕无他肴也。席设数下馔特见舌,视昨无异。客益异之,主忿怒大詈之,问曰:舌既佳畴,命汝市佳者,何弗若我,而惟欲辱我乎?对曰:仆敢冒主乎?鄙意舌乃最丑物耳。主曰:舌佳矣,何为丑乎?曰:吾解鄙,见请诸客加思而审之。天下何物丑於舌乎?诸家众流,无舌孰乱世俗乎?逆主道邪言淫辞,无舌何以普天之下乎?冒天荒诞、妄论纷欺下民,无舌,孰云之易知、易从?大道至理,以利口可辨而毁矣。无舌,商贾何得诈伪罔市,细民何得虚诬诤讼,而官不得别黑白乎?以舌之谤谀,故友相疏,夫妇相离;以舌淫乐,邪音导欲溺心。夫友邦作仇,而家败城坏国灭皆舌之愆也。侮神訧上帝,背恩违大德,孰非舌乎?无此舌之流祸,世世安乐矣。是故,鄙仆承命市丑物,偏简之惟见舌至不祥矣。客累闻二义陈说,既正音吐雅,俱离席敬谢教。是后,主视之如学士先生也。以是观之,舌也本善,人枉用之,非礼而言,即坏其善。是故反须致默,立希言之教,以遂造物所赋原旨矣。
五、言之五毋与五有
夫穀言无五毋有,五有也。污、邪、巧、谤、夸,五毋也;真、直、益、减、时,五有也。
⑴毋污
言毋污则近净而洁者,就之无纵。吐污言以咤小人,而先秽已口也。勿曰,彼耳是宜闻,惟曰,吾口是当言耳。恶言来,吾用恶语报之,是火将炽,而吾施之鞲;初恶一,今恶二矣。苟用善言迎之,是火渐延,而吾徙薪,岂非以我善致彼善乎?
⑵毋邪
毋邪则近正,而端者取之,正心必发正言,正言未必由正心也。虽然,而正言之时,心能据正,恒自据正,即有邪心,亦可匡也。若果伪者,并亦不能恒作正言,斯为邪耳。鹦鹉鸟能人言,而不自达其意,平时谆谆与人无异,忽逄撄扰,即扬禽声而复其咈咈也。诈正人,善为仁言,而不自通其旨也,无事便便与人无异,俄值拂逆,便转邪情而还其偏本也。诈不可久,矧能恒乎?
⑶毋巧
毋巧则近质,而诚者尚之。法言素朴而自光美,不求鲜华之饰;戾言病丑,不能不借于绘工。愚者雅之,智者病之。行,行古之道;言,言今之词耳。
⑷毋谤
毋谤则近恕,而忠者若之。世道衰下,谗言易发、易传也,故当戒口以言,戒耳以闻也。无听谗者,无谗。故谗人与闻谗者,吾未识罪孰重矣。
⑸毋夸
毋夸则近谦,而敖者去之。自伐善者,非因己既行德而言之,乃行德以言之耳。如是,以虚德为实慝矣。以慝易德,吾所伐善安在乎?吾之誉在我口,是反为訾也。彼称我善,爱道而长己德,吾自称己善,冒名而泯己德也。此五毋也。
⑴有真
言有真则无诞,而人即信焉。真言全体相结,伪言始终不类也。真者如明烛焉,光四射,纵掩藏之,必乘隙而出矣。蒙者、醉者、狂者,三人之言咸真实无伪。汝为不然,岂不居三人之下乎?
⑵有直
直则无诡曲,而人悦依焉。直路一,而去彼界近;曲之无数,而皆弥远矣。汝冀蚤赴家,莫善於从径途也。视利而行,行不得义;察色而言,言不得直也。发矢不直,是无力,安能中乎?张弦不直,则无音,胡得和乎?发言不直,则无志、无气必不及致其所图也。
⑶有益
益则无窽而人以为用焉。有千金之言,有无贾之言,谁曰言无直欤?富赠人财,仁增人言。珍贝利财,忠言利德,二者孰利乎?凡无利於众,无补於身,悉妄言也。遇事当言,度言之胜乎?不言,而后言无悔矣。
⑷有减
减则不繁,而人好绎焉。凡真论欲人易晓,莫若淡且简也。约言近乎不言,故为趣矣。少可以成事,何用多为?无余无缺始为减也。有不言之处,有希言之处,无尽言之处。□□言之未,宁使人嗣之以思,无宁使断之以厌也。
⑸有时
时则不误,而人愿聆焉。时而不言,犹不时而言也。时雨,人翘首而望之;时言,为倾耳纳之,皆得其欲也。不对病之药,纵善而伤身;不合时之言,纵昌而败事也。虽然,知言之当以时发,众也知,尝言之时,几人乎?体仁之言真,从义之言直,由礼之言减,敦信之言益,惟智之言时矣。此五有也,使言毋斯五毋,获斯五有,谈自旦迄夕者,或谓之多言,吾敢谓之希言焉。有言者,人一闻而喜此言者,人百闻而犹喜也。语竟,曹子悦曰:旨哉!闻之曰,人也於言,如钟於音焉。大叩之大音,小叩之小音也。若无叩而音,其妖钟已。
请益。余曰:赡已。恐中国土诮我曰:西士以喋喋劝希言也欤。
第六节 斋素正旨非由戒杀
一、斋素之义不由释氏始
李水部设席招余。是日,值教中节日,余食止蔬果而已。李子曰:贵邦不奉佛,无杀牲戒,而子斋素,何也?余曰:岂独敝国,中国自三代以前,佛教未入,悉不奉佛也,皆以太牢事上帝,悉不戒杀牲也。然而,祭之前有散斋,有致斋。斋者悉不饮酒、不茹荤。今所见士大夫遇郊社大典,咸断酒肉,出居官次是。则斋素之义,不由释氏始,不以杀牲故明矣。
二、斋素三旨
李子曰:然吾儒将祭而斋者,将以斋一心志,致其蠲洁,对越明神也。敢问贵国斋素何意?时,余箧中适有旧稿一帙,中说天主教斋素三旨。即出帙观之,其辞曰:因戒杀牲而用斋素,此殆小不忍也。然斋有三志,识此三志,滋切滋崇矣。
⑴人因犯罪而深诲
夫世固少有今日贤,而先日不为不肖者也,少有今日顺道,而昔日未尝违厥道者也。厥道也者,天主铭之於心,而命圣贤布之版册,犯之者必得罪于上帝。所从得罪者益尊,则罪益重,君子虽已迁善,岂恬然于往所得罪乎?曩者所为不善,人或赦弗追究,而己时记之、愧之、悔之。设无深悔吾所既失於前,乌可望免之于后也?
⑵君子自责精厚
况夫今之为善君子,不自满足,将必以窥己之短为离娄,以视己之长为盲瞽焉。所责备诸己者精且厚,人虽称人俊杰而己愧怍如不置也;所省疚于心者密且详,人虽谓其备美,而己勤敬如犹亏也。讵徒谦于言乎?讵徒悔于心乎?
⑶自苦自责则斋素
深自羞耻,奚堪欢乐?则贬食灭餐,除其肴味,而惟取其淡素。凡一身之用,自择粗陋,自苦自责,以赎己之旧恶及其新罪。晨夜惶惶稽颖于天主台下,哀悯涕泪,冀洗己污。敢妄自居圣,而夸无过;妄自宽已,而须他人审判其罪也乎?所以躬自惩诘不少姑恕。或者天主恻恤而免宥之,不再鞫也。此斋素正旨之一也。
⑴私欲使人近于禽兽
夫德之为业,人类本业也,闻其说无不悦而愿急事焉。但彼私欲所发者,先已篡人心而擅主之,反相压难愤激攻伐,大抵平生所行悉供其役耳。是以凡有所事,弗因义之所令,惟因欲之所乐。睹其面容则人,观其行与禽何择乎?有人於此,人其性也,而将易之使禽其形,宁死不愿之。今者,人其形也,而禽其性,则安之何哉?
⑵私欲之乐大残元性
夫私欲之乐乃义之敌,塞智虑而蒙理窍,与德无交,世界之痼疾,莫深乎此矣。他病之害,止于躯壳;欲之毒药,通吾心髓而大残元性也。若以义之仇冤,摄一心之专权,理不几亡而厥德尚有地可居乎?呜呼!私欲之乐,微贱也,遽过也,而屡贻长悔于心。以卑短之乐,售永久之忧,非智之谓也。
⑶当约本身以遏私欲
然私欲惟自本,身藉力逞其勇猛,故遏其私欲当先约其本身之气。学道者愿寡欲而丰养身,比方愿灭火而益加薪,可得哉?
⑷饮食只是腹饥之药
君子之欲,饮食也,特所以存命;小人之欲,存命也,特所以饮食。夫诚有志於道,怒视是身若寇仇,然不获已而姑畜之。何者吾未尝为身,而生但无身又不得而生,则服食为腹饥之药,服饮为口渴之药耳。谁有取药而不惟以其病之所须,为度数焉者乎?吾辈此身皆当为虫所食,甘食厚味以益其膏,不几为虫作牧人乎?
⑸贪图饮食则五欲肆恶
性之所嗜寡而易,营多品之味佳而难遂。若穷极口体,逞意贪图,则以其养人者,频反而贼人,谓饮食□人多乎刀兵可也。今未论所害于身,独指所伤乎心。多聚饮食之处,多来猫鼠虫蚁,多饕饮食之人,多招罪过其身也。仆役过健,恐忤抗其主也;血气过强,定倾危乎志也。志危,则五欲肆其恶,而色欲尤甚。丰味不恣腹,色欲何从发,淡饮、薄食、色气潜馁,一身既理,约诸欲自服理矣。
⑹甘饿求馁以拔心于身
古有问贤者何则为学,答曰:脱身耳。解之者曰:阻心之达真者,莫甚乎身乐之诱也。身之乐以重霾雾晦我心,才使不得外脱种种诸像,内释五官之欲,而往查物性以率造物主命也。故有意于学者,先当拔心于身外也。身也者,知觉尸也,机动俑也,饰墁坟也,罪愆饵也,苦忧肆也,囚神牢也,实死而似生也,家贼用爱诱损我,心缠缚于垢土,俾不得冲天享其精气也。能拔此身,百凶尽熄,心脱阻碍任天游,驯命矣。古贤甘饿求馁,不求饱其于身也,似仇而实亲焉。此斋素正旨之二也。
⑴君子简略体肤以修德
且本世者,苦世也,非索玩之世矣。天主置我于是,促促焉务修其道之不暇,非以奉悦此肌肤也。然吾无能竟辞诸乐也,无清乐必求淫者,无正乐必寻邪者。得彼则失此,故君子常自习其心快德之事,不令含忧困而望乎外;又时简略体肤,恐透于心而侵夺其本乐焉。夫德行之乐,乃灵魂之本乐也,吾以兹与天神侔矣;饮食之娱,乃身之窃愉也,吾以兹与禽兽同矣。吾益增德行之娱於心,益近至天神矣。益减饮食之乐于身,益逖离禽兽矣。吁可不慎哉?
⑵丰善之乐坠人志于污贱
仁义令人心明,五味令人腐肠,积善之乐甚即有大利乎心,而于身无害也;丰膳之乐繁,而身心俱见深伤矣。腹充饱以肴馔,必垂下而坠己志於污贱,如此则安能抽其心於尘垢,而起高旷之虑乎哉?
⑶增内德必先去外味
恶者观人盘乐,而己无之,斯嫌妒之矣。善者视之,则反怜惜之,而让己曰:彼殉污贱事而犹好之如此,恳求之如此,吾既志於最上,而未能聊味之,未能略备之,且宁如此懈惰而不勉乎哉?世人之灾无他也,心病而不知德之佳味耳。觉其味则膏梁可轻矣,谓自得其乐也。此二味者,更迭出入於人心,而不可同往者也。欲内此,必先出彼也。
⑷良种猎犬之喻
古昔,有贡我西国二猎犬者,皆良种也。王以一寄国中显臣家,以其一寄郊外农舍,并使畜之。既而,王出田猎试焉。二犬齐纵入囿,农舍之所畜,大身癯体轻走,嗅禽兽不顾,而攫杀获禽无算;显家所养犬,虽洁肥容美足,猎者知肉食充肠安佚,四肢不能驰骋,则见禽迹疾趋,路旁腐骨即就而齕之,齕毕不动矣。从观也,然其同产则异之。王曰:此不足怪,岂惟兽哉,人尽然也,皆系於养耳矣。
⑸勤于修德则无暇饮食
养之以佚玩饫饱,必无所进于善也;养之以烦劳俭约,必不误若所望矣。若曰:凡人习於珍味厚膳,见礼义之事不暇,惟勉焉,而就食耳。习於精理微义,遇饮食之玩亦不暇,必思焉而殉理义矣。此斋素正旨之三也。
李子读竟,曰:此实斋素真指,吾儒宜从焉。乃谢而请录之。
重刻畸人十篇卷上终
重刻畸人十篇卷下
利玛窦述
后学汪汝淳 较梓
第七节 自省自责无为为尤
一、为功志在神鬼
吴大参昔于白下问余曰:贵教坐功否?余曰:吾辈为功,与俗功异焉。吾所图者,盖在神鬼,不在形身.
二、惟谋神之长善
吴子曰:既神则无有衰老,自得常生,何以功为?余曰:夫人体貌属形,至壮至老,日渐衰灭;智志属神,至壮至老,反更强□,足徵神不可杀,不能死灭矣。吾因其常生,谋其长善永安□□也。常生而苦辛,毋乃常死乎;与其常死,宁速死□□功所为用耳。
三、默坐神行之功
吴子曰:善。然则功在行,不在坐与。余曰:坐坐而默,释之以择、以定、以诚、以笃用,果其行也。且行有二等,有出於身外,有留於神内,留於神之行重矣。而神之行,於坐时固可行焉。
四、善神肇瑞初功
吴子问:善神之肇瑞初功?余曰:夫初功者,每朝时目与心偕仰天,吁谢上帝生我、养我、至教诲我无量恩德。次祈今日佑我必践三誓,毋妄念,毋妄言,毋妄行。至夕,又俯身投地严,自察省本日刻刻处处所思、所谈及所动作有妄与否?否即归功上帝,叩谢恩佑,誓期将来继绩无已;若有差爽即自痛悔,而据重轻自行责罚,祷祈上帝慈恕宥赦也,誓期将来必改必绝。每日每夜以此为常,诚用是功,自为己师,自为己判,日复一日,毋奈过端消耗矣。
五、至善方可称圣人
吴子曰:功哉,功哉!自为己证,则过不及辞。况文罪与自为己判,则不欲欺己,岂待外人谏责焉。先治内心,次攻其表,于言、于行则功得序、得全、得实,喻如灵药必效不误也。夫百人百罚,不如独责。君子惭惧己知,甚于人知之,所谓自知则万证矣。殊乎!小人惟念人知是愧,是惮耳其;於行也,不图善,惟图隐矣。纵可欺人,使之朦曰:是也,是也,而夫心之良□□闻。若或警乎曰:非矣,非矣。孰能强喑而己之乎?则莫如当夜时,昼事已毕,灯已灭,追求检察一日之事何如,且诏己令详审责问今日尝治心之何病,禁止何欲,洗涤何污,改变何丑行,今日移几步于德域也。夫身今日善於昨乎,否也?兹功行则怒心可灭、可除,惰心可振、可翌,欲心可徵、可化矣。且既自知日日又日会当追至天理台前,从公审判,即此诸种妄念,不敢发也。自贬自褒之后,固可尽夜安卧无虑焉。第此功也,精矣,美矣得至无过便已圣人,何谓初功耶?
余曰:去圣人犹远矣。是者初功,又有初之初中末三也。盖凡未行道而立志行之,其始事犹混浊未得便澄,惟戒其大非耳。既聊进,方克省其非也;至近善地,乃察细微过者也。辟之如泉久混浊欲清之先,除其粗石耳。水已静方可视小石去之;水既澄,则其渺末土沙沉居水底,悉可睹而汰之矣。此三者皆埽除之役,屏弃诸恶耳,未及为善也。吾曾久作前功进于此,则兼起行善之功,行善精美矣。行善者于念、于言、于行,非惟审有妄否,犹察夫既有善否?未有善则自悔自责如犯诫焉。此时又以无善为愆也。至善盛,乃可入圣人域也。
六、尽力寅亮天工方为圣
吴子曰:信夫,圣德虽无恶,及其成道倘在为善,贵教作功一在诚实,斯途辙显然程效不虚矣。惜今之俗沦染佛乘,云空尚无。则论道者一禀高玄,无翅飞天,乃人之所不能行矣。但论以论,不以行故,不顾实虚乎。子谈道以行,即所谈者,悉可效于事也。然尝闻志仁无恶无过失乃近仁也,无过失曷为与圣人远乎?
余曰:兹者能无疵谁乎?斋舍中人与物一一蠲洁,而日埽日除垢何?居风中,难免尘埃也,故在本世德虽高,前功之不得暂舍手也。纵设有人了悉埽除诸等丑咎,而於圣人之域迩乎?农夫既易田者,猛兽已驱,荆棘已拔,野草已烧,瓦砾已脱,地形已平,而无所种艺,是近上农乎哉?子有庸仆以应家役,彼未尝窃主财物,未损家械,不击子、詈子、不博不酗,而日惟游闲坐卧,一切不为,子以为是仆善乎,不肖乎?总总生灵皆农夫,皆仆役,为天王所佣,以治此道之田,以寅亮上帝工也,必欲收投而献诸王更必欲行其役而充本职也,岂啻望不为非礼耶?今也全德之君子罕见,则非但无过、能寡过即目为贤、为圣焉,世衰故耳。吾天主大教论人罪恶,凡有二端:一因不善之有,一因善之乏俱。可悔也,俱可改也。
吴子曰:谈愈微愈美矣!凡夫孰知无为于善有为于恶两者等乎?盖凡善吾力所能行,无非吾分,吾当为矣。若此审己也,进道无疆矣。
第八节 善恶之报在身之后
一、善恶之报释疑
1、善恶之报只在身后疑
乙已年,龚大参赍拜入京,即余问曰:天也,至公至正。凡行善者、凡为恶者,必有吉凶报应。第今人多曰:善恶之报,全在见世加於本身,若身后则无。有佛氏所传轮回六道天堂地狱之虚说也。不识贵教云何?
余曰:是何言与?岂可以轮回六道之虚说,辄废天堂地狱之实论乎?吾天主圣教不如是轻薄德勋。以为顺者,天下福禄足赏之;逆者,天下灾祸足罚之也。德之根柢高峻,从天而发,天下万物皆卑陋异类,孰有价值相应,可以酬德者哉?天下君以天下位绌陟国吏,天上君亦以是偿天吏乎?明达世界之情者咸曰:遍大地皆从欲者,迥拔众凡而为君子,每世得几人耳。
君子欲行道于世,常不脱终身之苦辛。则此世界也,谓之地狱气象犹可,若谓天堂殊不似矣。试观世人,群类无不自称苦焉。苦中有天堂耶,天堂中有苦耶?
⑴小民之苦
彼小民劳于农力,险于经途,汗于百工,疲于戍守,每仰缙绅持权者为安乐,且曰:世界有天堂,居高官食厚禄者即是,其人岂不然乎?今子临民有年矣,敢问身所得天上乐何如哉?
⑵缙绅之苦
大参曰:否否。世界有地狱,居官者陷于其深区焉。泥涂中冒重负,此之为劳,不及於位小官、署轻任者。矧等而上之乎?人不识缙绅士所茹荼苦,故谋掇而加诸身;令识之,偶值诸路,必速过不拾取也。古人比吏道如黄金桎梏拘于囹圄,甚得其情也。是以吾今思抽簪投绂归耕娱老,冀幸不虚此生耳。
⑶君王苦
余曰:信矣。子治一方,见劳如此其甚,矧治多方乎,即其苦奚啻百倍也。位愈高,心愈危也。西土古昔有栖济里亚国王曰:的吾泥削国丰广尔,时有臣极称其福乐。王谓之曰:汝能居王座而安食一馔,则以位逊汝。即使著王衣冠,升王座,设举盛馔,百执事以王礼御之。而宝座之上,则以单丝系利剑垂锋而切其顶。此臣升座,初观王庭左右侍人奔走趋命,即大欢喜。既仰视剑欲堕,便栗栗危惧,四体战动。未及一餐,遽请下座:臣已不愿此福乐也。王曰:嗟乎!余时时如此,子以为福乐也。兆民畏君,君无所畏耶?严主在上,日日刻刻以明威之悬剑惧我焉。俗人不知居上之苦,故慕之,因嫉之;倘知之反怜之矣。吾尝且笑且惜彼,经世之士,谋安而溺于厄,努力攻苦,以立功增职,王法亦差功蹴爵,次第加之,谁知吾以苦市苦,朝廷亦以苦偿苦乎?
今子谋归田耶,归而能意却人缘,专务一己生死大事,则得矣。苟图度离苦就甘,恐甘者无时可就,苦者无时可离也。世如旷野满皆荆楚,何逝不刺身焉。药氏者,西土圣人。尝曰:鸟生以飞,人生以劳,是以生人际,此龃龉未及了坦,而逼迫他患己便萌发,如候缺次补焉。吾于辛苦如仇国,卒世相攻中,或可图暂瞬解休,曷得其泰平乎?智者时防其侵也,易居易职非谢苦也,如荼蓼芩连,仅易苦之别味耳。四方民无不哀号曰:世俗劳生。
吾以为图免之,不如图忍受之。必欲免者,须寻他世界,苟於此未见未闻有人幸免焉。此世界譬若细长绳作急密缔结纠缠盘互,令群生一一解之。我群生者,先尽解其生命,而绳之缔结不尽解也。
造物主佑君子者,令不屈于患,莫免其患矣。毅其心以甘受忧,不息其忧矣。故君子小人德虽不等,忧患虽殊,由而见困苦均焉。
二、世间生死赏罚释疑
1、世人贪生惧死之疑
大参曰:信哉!率四海之滨皆苦乎。既三日,韶阳候苏子张饮为大参祖道,余在席。大参目我而哂曰:世界人皆乐矣,何也?今日又复相晤,谈论饮嬉非乐乎?且吾尚有疑焉。生若苦者,世何以无愿死,悉嗜生乎?非但问富庶康逸荣华者,问贫窭裸裎、卧凌跣冰丐于街市,及诸耋耋目肓耳聋遍体衰惫,若老病疴毒,昼夜僵地,伤痛不间,犹宁生不宁死焉,奚不咸恬乐行世之验乎?此非乐地,人人何肯爱恋之,弗忍舍去之?且善恶之报,天下万国各立君主用专赏罚之权,君又选士居方定律,设法纲纪民心,以赏赐正之,以刑戮齐之。是今善者必荣乐,恶者必危辱,足为劝惩焉,奚待后世之遐且迟乎?
⑴世间苦乐不足赏善罚恶
余曰:固也,窦未始曰此世有苦而竟无乐也,特曰此世乐,不足称上帝酬仁人之神德;若此世苦,亦不足明著上帝殃不仁之凶祸也。故当造身后真天堂、真地狱,尽善恶之报,以大显宣上帝全能渊旨矣。昔者,吾述《天主实义》已揭其理,今复举其端倪。夫天降祯祥妖孽,多不因善恶,况合其德慝轻重乎?
⑵掌权者偏私影响赏罚
世病柄世权者,赏罚偏私,则以省疑造物主弗理视世事。或又解之曰:此天之未定焉。嗟乎!天岂有弗定,有弗定岂可为天?则曷不信此后有日焉,各得其所当得。且补今之缺而弃,鞫彼偏私之咎耶。
⑶人情憎爱影响赏罚
呜呼,持世权者纵为公平而所褒贬,功绩与否,惟耳目是信耳。无审据者,弗克究也。民之庸情,有所妒憎则泯其善,扬其恶,弃蔽莫达;有所亲爱者反是。则在上者时或不及闻其人之功,□□能不失法意乎?
⑷德隐恶匿影响赏罚
岂惟人也,己亦掩己矣。隽德之精,多含于内不露于外。发外者,德之余耳,非其人易粉饰焉。善者弥诚弥隐己德,何啻曰隐也,且不有其德也。人与己不知之,则畴从而褒之。恶慝之本,素酿于心,不泄于外。见外者,慝之末耳。诈善者,不难文藏焉;恶者滋熟滋匿己慝。奚徒曰匿也?且不觉已慝矣。人与己弗达,则谁从而贬之?夫己自蕴蓄,己不有之,同类之人又覆盖之,秉法君臣又不及知之,复有天主暂容,姑且未报,或姑报而不尽也。此必待来世天之主宰明威神鑑,按审无爽矣。
至若人情无不愿生者,此别有故。
⑴天堂地狱为善者之报
天主造天堂地狱为善恶之报,本自亲口传宣,令人遂信,不待忖量。
⑵人情染恶不知身后所受
其奈人情染恶,自塞天牖,神传大光无由得入,便不能明知身后所受。
⑶人死难复生故惧死恋生
又自古人死少有复生者,益复不知死后事情也。既不知其情,谁顾往乎?譬如人情恋土,若有人从他乡还,明知彼处利乐,便顾裹粮从之。若去者,自古及今无一人还,非万不得已,谁欣然肯行哉?狐最智,偶入狮子窟未至也,辄惊而走,彼见迒中百兽迹,有入者无出者故也。夫死亦人之狮子迒矣,故惧之。惧死则愿生,何疑焉?
⑷君子不恋生,恶人则惧死
仁人君子信有天堂,自不惧死恋生;恶人应入地狱,则惧死恋生,自其分矣。
三、善恶之偿释疑
大参曰:子论人之报人,善恶苦乐渺小不能相称,渺小之中又有法律所不能穷究者,是则然矣。然人与法律所不暨者,吾方寸中具有心君觉是、觉非,切报之,则报仍在己在今,不俟身后也。仁人有天堂即本心,是心真为安土、为乐地,自然快足,自然欣赏矣。汝若办一德心,即增福禄一品;备全德,即备全福乐。故谓仁者集神乐大成也。慝生於心,心即苦海。罪创於内,百千殃械应时肆陈,则慝自歉自罚矣。吾犯一戒,自招一孽;放恣无法,则是地狱重刑也。何者?吾既违天命,即吾自羞耻心告讦证我,我胡得辞乎?即我自惴惧心桎梏囚我,我胡能遁乎?自性天理审判,按我、罪我,我可以贿赂脱乎,可望主者慈宥乎?则哀痛悔惨种种诸情四向内攻,殃毒无方,我何能避哉?蒙人者,不得蒙己。逃人者,不得逃已。故曰:逢艰患,贤不肖无大异,盖苦乐均也。则请毋睹其肤,视其脏矣。请毋睹其向视其心矣。君子不因外患改其乐,小人不据外荣辍其忧也。若然德慝之偿在身内不由身外,岂不信夫?
⑴德匿之诱沮非赏罚
余曰:固也凡生觉之类,不论灵蠢,行本性之顺自忻愉,遇已性之逆自哀戚矣。饥渴而饮食,滋液洗腆则甘尝焉。倘乏其所嗜,或啖食草具餲饭败浆,即委顿呕逆焉。此何故也?造物者之奥旨,迪物以就,其生盲而避之乎?失养也,躯壳之陋,饮食之卑行,物主引之以味,而灵神之崇作德之伟行,无味乎?必践道,即心休焉;违道,则心厄焉。夫然后,天主赋我本性灵才本善无恶,足著明矣。但德之味诱民以从德,非以是赏德功也;恶之困以沮人勿为恶,非以是罚恶之咎也。
⑵德匿之偿在身外
世主驭臣,从命者、方命者,褒贬赏罚将由君,何故此苍生之众,其顺逆天命之报,独由己,毕不关天君哉?
①乐工歌舞之喻
家有燕喜,主人置酒召客,命乐工陈歌舞。乐工讴歌舞踊终日,曼声□容娱乐极矣。卒,燕主人岂谓乐工曰:汝今日妍歌妙舞自娱乐无量也。吾弗予若直乎?仁者既集德之神乐大成,洵自愉悦然?本以娱乐天人也。即天地之主岂以仁人自愉悦,竟无他报,称用酬其无涯尊情也欤?
②世间赏罚类比
子曷不察上国故典也,三载考绩,三考黜幽陟明,且有五服、五章、五刑、五用以赏善罚恶,曷尝曰:鸱义奸究御人国门之外者,身历险艰且劳勚困苦有余刑矣,无俟吾法律诛戮之耶。又岂曰:干国泽民、忠贞之士纵懋劳绩自谋德,不图报矣;作德日休,己自享其福乐,国家无烦表门阊勒旗常,不必诏之以禄,而丰其爵子耶。夫人知行善之愉悦不足以报德,为恶之况悴不足以责咎,而外设法例以命以讨,厚售其值,讵不知天地君法例愈精愈备乎?君考臣功视勋庸,又视国力乃赏焉。
然国藏微矣,上德尝不得其酬也,故有不赏之功。上帝,六合之主,其能无尽。以无量数给人,未灭其所有之毫毛,则至校德之时,德乃获其尽报焉。西国史记:历山王至丰盛,一日丐者进前乞舍,王子之万金。丐者辞曰:小人得数环幸甚,□徼分外。如此王曰:汝第知丐子承数环舍则足矣,何复知历山舍人,不万金不可哉。命悉负之去。夫寥廓之主,宁若地尊气象褊小哉?俗之弊,乃独尚耳闻目见尔,己不知其尔目所不及之福乐也。惟惊骇本世刑灾,不虑此世后殊凶极殃矣。
四、来世喜乐释疑
龚大参曰:席中忻际其身,后患不堪问,惟愿闻来世喜乐何如?余曰:夫天堂大事,在性理之上,则人之智力弗克洞明,欲达其情,非据天主经典不能测之。吾察《天主经》,称天堂者,居彼之处一切圣神,其无六祸,此世中无人无有其一;其有六福,此世中无人有其一。
六者,一谓圣城,则无过而有全德也。
⑴世间过犯重重
世道莫盛乎圣人,圣人行世犹以寡过为功,况其次乎?经云:义人一日七落,落者,违也。循义之人于小节,每日七犯则不循□□何如也。世途险滑,道心惟危,禀气柔弱性理,懵昧民焉克免乎?凡自云无过,过重矣。
⑵天堂庸正无过
居天堂者,已臻其域,安毅光明,无惑无屈,洁净庸正,中立不倚,无过矣。侍世之尊君,其衣必静;嘉侍天尊,其心毕无垢尘也。
⑶世间攻慝致德之难
且世人不但过失稠,而善行又疏也。有穷年困攻一慝,慝不去;有尽年懋致一德,德不至。故自少诣老,幸得办二三德行,民仰而称贤矣,孰勇具办道德大全耶?
⑷天上君子道纯而全
若天上君子,道纯则德备也。比之如上库所蓄粮者,枇糠已去,惟精鉴是存。比之如上库所蓄财者,渣滓既销,惟兼金是储矣。是以曰圣城也。
二谓太平域,则无危惧而恒恬淡也。
⑴世有三仇不得安宁
吾于世有三仇焉,本身其一,世俗其二,鬼魔其三,三者同盟以害我矣。本身者,以声色臭味以怠情,放恣愉佚暗溺我于内矣。世俗者,以财势功名戏乐玩好显侵我于外矣。鬼魔者,以倨傲魅惑诳我、眩我,内外伐我。则我于其间,亟于防守,迫于抵拒,自不遑暇息矣。嗟乎!区区一心上畏天命,下惧不虞之变,左恐覆于险难,右惮迷于佚欲,前怵往年积累多愆,后惕来世未决大凶,内悚于已,外惊於人,谁得不皇皇乎?使吾不肖耶,懈于克己之功,窘于三仇之势,而委心奉之,虽得暂安,而实奉敌仇之逆命,反天主之正命,为患大矣。使吾为君子耶,立志存正而率循天命,其功虽高,乃仇之冤对至死方止,则当在生时,功未成就略不敢安宁矣。
⑵天域战阵已休,功绩已立
既升天域,则战阵已休,功绩已立,释干戈而特享其荣赏,恬无事也。故曰太平域也。
三谓乐地,则无忧苦而有永乐也。
⑴世间忧多乐寡
世人不求忧而忧屡至,勤以寻乐而乐罕得。忧已至,力求以雪之,而忧反自炽焉;乐既来,吾慎以留延之,而乐愈速消灭焉。兹真为苦世,何疑哉!且世乐者,五官受之,受之全赖此身,身没世乐并涣矣。譬如葛垒木耳。木偃,什葛无自立矣。今人八十为耋,上寿也,鲜得焉。纵得之,较之常生,得几何长乎?又八旬之中,且得全享乐欤?请计其实数,以著世乐之妄焉。婴儿时无知觉,则孩提之年竟无乐也。七十以后大概身疲劣、目眯、耳重、口不知味,已失享乐之具,即逢乐事无以乐矣。八十之中,除其初末各一旬聊可乐者,六十年耳。夫人寤则能乐,寐则毕不省事,无乐焉。世习懈惰,未厌夜寝,犹耽昼眠,故日之大半为寝所得,而六旬之径醒且乐者,仅三旬也。及三旬之径计,幼时习艺业,属父师之绳束,急于树基时,被夏楚乐无由。至壮而承其家,任易其稼穑,鞠其妻孥,酬应万事,曷云喜乐乎?或暇日微及之。其间孰不遭父母儿女之丧乎?孰不值水旱饥馑瘟疫之灾乎?谁久身安无疮、无伤残、无楚痛乎?此皆非乐之时焉。如是展转淘汰,三十年中,日每十得乐其一幸甚矣。则一生之乐日不亦希欤?夫世俗之忧至极,聊带微伪乐耳。
⑵天眩无忧全乐
若天上□无忧焉。忧于是处无根无种故无从发萌,而全为乐也。《圣经》以谓始进天门者曰:善仆,汝忠入汝主之乐矣。言此世之乐微少,则乐入於我中;彼处之乐广大,则我入於乐,是以曰乐地也。
四谓天乡,则无冀望而皆充满也。
⑴人在世常有本乡之望
人类本天民,其全福独在彼耳。客流于他界,故常有本乡之望,常叹息之。既未得其本所,则有欠缺;有欠缺,则有希冀;有希冀,则明其无全福全福无冀也。
⑵人在世常有美好之欲
吾人众性所欲必得无穷之美好乃慰耳,世所谓美好者,咸微渺,咸有限焉,则吾性于是不得慰满,不得其所欲得矣。故人以为世界缺陷,福乐不足,是乃实理、实情,不足异也。倘以世乐自满足,此真足异耳。譬如王有上嗣,宜君大邦,而自安寝陋之处,行役度生,且恬然不思复其尊位,不亦异乎?吾人本国,天国也,天国主乃吾世人大父。而吾侪乃自忘本国,逆严尊大旨,惟荡流殉世卑贱之务,是湛是悦,孰知而不深加叹恤乎哉?吾既归天乡,大小之欲无有不遂,所宜享福非渐次分取之,惟合并全受之,□□□冀望也。盖天上君子,分外不得而图,不得而望故。□□享福者有巨细,品级却皆充满,比之如大小瓮,各以佳液饱满斟酌,故无增加之觊觎焉。众人为伴侣,为昆弟,相视如皆己身也。常得其所愿,而不得顾其所不能得也。是以曰天乡也。
五谓定吉界,则无变而常定於祥也。
⑴世间反覆无常
夫世界,人未必无成德且备也,无安且恬也,无乐且永也,无充且足也,第四福者,未定耳。经曰:无人知己在天主所爱耶,所恶耶?世事既毕,吾吉凶始定,无复更动矣。又逐世务者,如步行江流之上,无安稳之处可印吾迹也。此心乍悦,向道忽翻然而思非道者也。本心汝不能持,矧他人乎?世态恒转如轮焉,何德无罪,何安无危,何静无摇,何乐无忧,何隆无杀,何峻无堕,何往无复,则本世谓之反覆无常世,特以无常为常耳。所获福禄,惟暂借也,吾不能为之主焉。
⑵天上吉福恒持不易
若天上吉福,是乃大定不易,吾可恒恃远攸据也。是以曰定吉界也。
六谓寿无疆山,则人均不死而常生也。夫有限之生,其状近乎死也。人生日日消化而不可迟留也。故经谓世人曰:坐于暗及死阴也。今见在天下万国人民,与鸟兽等诸种生类,百年以后大概皆死,而新者迭生,其生死之数正等,则本世者谓之生域,可谓之死域可也。又其生时短,死时长故,西土古贤者常呼人曰:将死者。呼世界曰:将死之土也。常呼居天者曰:不死者。呼天国曰:生者之地也。夫人世之寿,纵修而岁月日时悉有既也。有既则必死,必死则心怀死之虑、蓄死之慊,故能死者,其福乐不得全图。若神灵升天者,固常生不亡矣。是以曰寿无疆山也。
⑴仁人常生
寿无疆,则并前诸福俱永久不灭,此天主切答仁人之情也。何者?仁人德盛至死而已,而其立志曰:使吾常生于世,即常行善不止,故天主赐之常生、常德,以实其志也。
⑵不仁人常死
入地狱者,不仁人,亦未尝灭亡,曷不谓之常生乎?彼受罪犯人,不胜其痛苦万端,则恳求死以息殃也。而不得死,则其生似为常生,实为常死矣。彼生时为恶已熟,至死乃已,而其立志亦曰:使吾常生于世,常为恶不止,故天主俾其永存不灭。常受恶报者,报其定于恶也。是则天主之法,一世之善恶报以万世之吉凶,大指如是已。
⑴佛氏不知情之一
①天堂非至乐充满
佛氏窃闻吾西方天堂地狱之说,又掺入吾前世闭他卧剌所妄造轮迥变化之论,遂造作教法,云居天堂置地狱者,过去若干劫亦有,又还生於世,此奚知造物主情乎?设升天受福者,知若干劫后将失其安乐,而复生苦世,更为凡民,受福虽大,亦大有欠缺。福固不全,必生忧惧,不称天堂至乐充满也,又非天主善妙方以振世德者也。盖谋向道者将曰:吾纵为道至善,而我大事终不得安定不移矣。
②地狱非无量苦恼
使人地狱受刑者,知若干劫已备,其苦将止,还于元界,复为世人,其苦虽大,亦大有冀望,不为至极,翻生喜慰,非所谓地狱无量苦恼也。且非天主所施沮恶善法也,盖小人迷於以欲且曰:吾纵逆道至恶,而我大事不不得尽败,犹可幸复立矣。此佛氏不知情一也。
⑵佛氏不知情之二
①乐时易过,苦日难度
夫乐之时易过则见短,苦之日难度则见长,此情无贤愚其达焉。吾推而可识,乐甚也,一日当一刻,苦甚也,一刻当一日矣。两者又盛,则乐者,一年疑一日,苦者一日疑一年也。若天上乐及地狱苦,人言不及阐发之,心不及思测之,则天堂之千年为世界不能一日耳,地狱之一日为世界不啻千年也。经谓天堂曰:天主御前,千载如已过之昨日。也不曰:如现运日,而曰已过之日;不曰今日,而曰昨日。若无有者然,以指其短之至也。谓地狱曰:大日甚苦也。忻之日不长,惟患之日长大矣。
②天乐千年一日
圣神实录记:昔年,西土有一道会,数友共居一山舍中修行。一友者失,其名道盛而天主殊宠眷之。一日天神降,命之入深山某垒享以天筵,使尝天上福乐也。朝往其处,涂次稍淹,至其所,筵将撤矣。仅哜一二脔,觉异常味即还。诣舍,欲入,阍人大诧之,云汝何人?辄闯入内也。其友曰:余会中友,晨出游山中,今返,汝何人遂不识我乎?阍人奇其言,请会长及诸友谛视之,则无有知其名、识其面者矣。彼此大惊愕审问,忽一老友悟曰:会中记事书称,二百年前一友名某出游山中,竟不还,则此人是也,覆视信然也。此足证天乐千年一日矣。
③地狱一日千年
又记:大圣人额肋卧略者,昔居持教尊位十余年矣。时有总王德慝不相掩,宜入地狱。圣人惜之,告祷天主,愿代受苦罚,以赎其无尽罪殃也。天主俯听,即委一天神报之曰:代王或终身腹痛,或四刻受地狱之苦,二者择取其一,则可免彼无量苦也。圣人计之腹痛苦不为甚恐,在终身久难堪忍,地狱之苦至甚,而四刻之顷且幸迒过,遂择地狱刑也。天神置之地狱中而去,圣人不任其痛之极,觉逾期且远矣。即自疑悔,不知可祷耶,否耶,抑罪应入地狱况不得出耶?既而天神往见之,问何如?曰:何如此大欺我?先谓四刻暂耳,而乃使我受苦万余年乎?天神曰:何谓乎?向者至今止二刻耳,更如许则迄期矣。圣人闻之大骇摇首曰:已矣,请终身腹痛,则轻于地狱之一息也。其后额肋卧略果终身腹痛也。众人知其病,少知其缘也。以是可观天上地狱之年日不同。而佛氏曰:入地狱受苦若干劫止,虽长固不为过。惟曰:居天堂若干劫,即速逝之甚也。此佛氏不知情二也。
窦今识真天堂所有六福,所无六祸,常久不灭者,则天主赏善报德真实法意也。世界无斯六,有斯六,世界无真天堂矣。夫治今与治后两世一主耳,吾人之德业德报两世一功耳,今者为行路,后者为诣域。西圣人设两喻,喻是事理甚著明也。
⑴务德业如造大厦
一曰,务德业如造大厦。木石诸材杂散厝署、颠倒失序,愈当华美之处愈受斧凿,厦未成故也。厦成则峻美者万年峻美,卑陋者万年卑陋。今世人位淆乱,不可因所居位即微其德否也,善者频患苦,不善者多安乐,如司马迁称颜回盗跖之伦,世世□有之。愚者或曰世无德慝,或曰祸福莫毕偶命,皆谬也。明哲之士乃知,善者无位,用以增其德,而缮其功耳,终当结天殿灵庭,不须悯恤之;不善者冒得非其位,用以酿其恶,而厚其罚耳,终将置最下处,殊足可怜矣。
⑵两世如树木之隆冬春夏
一曰,譬之如树木。隆冬时,佳恶无异,非其时故也。常有菀枯二树同植於苑,俱无花叶俱无果实以判生死。则此时,特内异耳。一则根存液注,生意勃然;而一者根已朽,液已乾,凄然死矣。春夏既至,人方辨之。生者即萌蘖怒生,沃然光泽,灼灼其华,蓁蓁其叶,有负其实也。彼枯木者,既负场师期望,众弃贱之,则斤斫斧截,析而付之燎爨耳。吾人既孜孜业业勤奉天主大教,岂即荣富乎,岂即身无疾乎,家无虞乎?与不奉教者无大异焉。则汝何不俟其时乎?彼其根液内,克汝不得而见之,是木世也,真为人之冬耳,迨来世乃其春夏矣,则善恶者之所受始分明焉。善者,则於其身神生大光,辉视太阳七倍甚焉,目得见此世所未见景光,耳得闻此世所未闻声乐,口鼻得啖嗅此世所未啖嗅味香,四体得觉此世所未觉安逸也。冬已往而为春夏者,无量年荣茂无替矣。恶者既负天主重恩为天神所厌恶,则其身神变成黑丑貌,相类鬼魔焉。如不材枯木,弃之地狱为薪燎,以供其求亵爨火耳。其苦痛万端,非言所及也。前世小患已毕,而后世大患无限矣。请子无疑《圣经》及圣人醇言也。
五、天主赏赐释疑
大参曰:窃听精论,即心思吾中国经书与贵邦经典相应相证,信真圣人者,自西自东,自南自北其致一耳。但贵邦经典全存,故天堂地狱之说致为详备;吾儒书曾遇秦火焉,子知之乎?故此烬余大多残缺,而后世之报应具不明、不谙焉。因而伎儒者疑信半混之,有无之间也。然有能据今经典推明其说,亦足与大教互相发也。《诗云》:文王在上,於昭于天。文王陟降,在帝左右。又云:世有哲王,三后在天,又云:秉文王之德,对越在天。《召诰》曰:天既遐,终大邦殷之命,兹殷多先哲王在天。经载是语,以示身后上升天堂,以弘德享弘报,而世反疑无天堂?岂周公为矫诬上天及祖宗,且以疑误后世乎?三王为德,必有反身而诚俯仰不愧之乐于内,而天犹从而荣之,以至尊之位于外,又锡之以天上福,何也?则子言身后有天堂,灿然白矣。周公、仲尼、老聃,三圣之贤不下三王,高于后世帝王远矣,而不得尊位,则天未必以世之富贵酬德,而咸令永享天堂乐,又可知也。三王、周公、仲尼、老聃既已在天,则夏桀、商纣、盗跖、历代之凶人何在乎?暴虐奸凶不地狱,安所置之哉?有此赏,则有此罚,有此人,则有此置顿之处。天堂地狱相有无也,信天堂不信地狱,其有阳而无阴,造化安得运流乎?惟《中庸》语舜云:大德必得其位,必得其寿,得无以是为德之报耶?
⑴世福报德之不足
余曰:固尝言之,天主者前后世,祸福之原,岂不能以世福报德,子思子诱世于德,见世人重位嗜寿,即指人所期望之报而扬厉之。但不可以是为常,以是为至报焉。故不曰:仲尼无位,颜回无寿,必无其德也。苟世外无他报,惟位与寿为至报焉,则正位之后所立功德何以偿之乎?为道之故,致命遂志,此之为绩赉谁乎?
⑵世福非酬德,乃为广功
余窃观贤者,位弥峻,寿弥修,其心弥励,其身弥勤。则意者天主施彼以世福,非酬其德之功也,惟以广其功耳。酬德固在后也。
⑴诣德之道至危难
吾西偏庠校所论休戚大异他校也。其言曰:黄白出诸深坑,珍珠探于海底,美玉韫之石璞,凡诸珍宝物,每举诸穷险。矧德为至宝,必不可得之于安乐矣。德者安地,而诣德之道至危难也。有育身之道可导我,以育心者身无恙,了无作务,惟事闲居宴安,鸩毒剧于病卧何者?闲居则厌饫,食饮不得其养,劳身则馁馁、则甘饮,甘食虽粗淡,常得其养焉。心不勤动以事道,是不尝德味,不沾其养也。贪得者,愈得愈欲得嗜;德者,愈德愈图德。民之秉彝,好是懿德。岂于积财不厌多,于积德独愿寡乎?道以行成名耳。在道者,固利乎进不利乎止,利乎速不利乎淹。
⑵今世苦劳能易无穷重乐
《圣经》曰:天道狭,天门卑,进者鲜矣。汝索德于自宽之地,纵自高竦,从众不从贤,恐非其路,而难入天门矣。生知者寡而学困者多,世世然也。故惮苦避劳而成为大丈夫者,希矣。苦劳也,为万善母;安乐乃道德之贼。止水不流不动,必生蛆而败,故谓世乐为仁人之苦,仁者以是为敌仇矣。弱劣之辈入德无囚焉。其闻道语寒心惊魄,如卒无胆气聆鼓声以接战也。昔贤睹幼年之迷于色者遽退而去。或问之:奚不化诲斯人乎?曰:新酥不上筋也。夫取乐而为慝者常念,乐之忽逝,而慝之独留永久,遗悔辱于身也。行苦而为善者,宜绎苦之忽往,而为善之德永久,遗光荣于心也。葆禄圣人曰:以瞬息之轻劳,致吾无穷之重乐也。予敢转其语曰:以瞬息之轻乐,招吾无涯之重苦也。若此两言,畴不当用为终身箴儆与?且天主经自始迨未,无不戒人安于逸乐如陷水火也。
⑶为义被窘难乃为真福
尝诲人以今世真福八端,一一由剧艰趋义耳。今惟述第八,则子自可知其余也。曰:为义被窘难者乃真福,为其已得天上国也。生灵之类无不屯苦,苦为利禄,为功名、为邪淫及种种非义者,徒屯苦矣。若为天主、为义而受窘难,此乃福也,故谓已得天国矣。兹且未离下界累,曷谓之已得天国耶?已积其贾也。夫为义□□答之以赞誉、以腆脱、以敬崇、以祠宇、以碑记,皆足为福,而非真福也。将惧吾以是萌生矜傲,反足败德。而后祈天主赏,天主即曰:汝曾得汝报已,惟行义者竟无计赏,且人反报之以毁、以辱、以仇,而吾操节无悔此,乃上品德耳。人辈无以答之,全力为天主所酬,必盛必重也。所以天主教士以□□宜也,不以仇为仇,且用仇以已资德也。金无炼不成精美,香无蒸不生郁烈,君子德不得小人之窘难,无以致其成就鸿闻于天下也。敝邦所产木,有一种曰巴耳玛华,言掌树也。性异,凡木每以任重任重则曲凡木之曲,曲而向下,掌树之曲,曲而向上。故战胜有功者,班赏有掌树之枝焉。盖曰勇,遇触敌自然奋增,不奋增非勇也。凡德以屯患为砥,用自磨厉也。不畏劬劳,何功不成乎?视苦如乐视乐如苦,苦乐化齐,不为所动,不为所屈,而反精粹,斯亦为德者之掌树已。是故,吾教中圣贤,习求劳困甚乎俗人,于冒安乐也或辞后。王君公尊,值重禄而终身顺听师命,躬行贱役,自古筋骨受凌辱,以扶难拯迷者。或丰家盛财久习安乐,旨肴衣美而尽施於穷乏身。行乞於衢市,食淡服□□,卧坚□床地,克责体肤。或在乡,文业已成,足自闻达而离父母国、骨肉亲,客流远方,烦剧身心,铲灭名达,以谈道劝德博修阴隲。或睿颖足逢世而弃俗业,特以辟邪教谬言,证天主正传,甘心服殃置命刑下也。尝有聊歇息,非谋歇息,惟以耐以勉以久受劳苦,皆万计谋为义之故,生死违乐就苦耳。倘有旷日弗逢拂志之事,辄自省察,恐或得罪天主,为所弃也。盖伏屈苦劳之下,则是为彼抑覆,若踵踏苦劳身行其上,是以苦劳为主天阶矣。吾国人见学士者,千数百年以来,无异论、无异行,以此为常无议之为非人情也,倘以是为众庶所怪,即明哲者因是益尊尚之矣。
六、龚大参之心得
大参曰:施我富爵安乐,名誉显达,则我不得已姑受之。施我贫贱忧患,郁没无闻,则我领其意忻然取之,此中国未闻奇范也。此范得见尊尚以为道,何有乎?子能行此说于中国,民不治而治矣。人所争竟者财耳、位耳、功名耳、喜乐资耳。除争竞之薪,彼□乱之火从何而炽乎?则太平自久长矣。虽然身所甘受之苦,身自取之,则苦不为苦,吾惟乐之。是避即乐反为苦也,且苦既习也,亦无不乐也。则贤人者此世亦乐矣,后世亦乐矣。
第九节 妄询未来自速身凶
一、推算星命释疑
昔余居南粤之韶阳郡,所交一士人曰:郭某其尚德慕道,非庸俗人也。一日,踵余门涕泪交顾,而曰:吾来辞吾师,不再见矣。余怪,问所往。曰:将去世也。余惊而曰:子年未耄,体壮甚,何从知寿命当终如此其亟乎?曰:往岁之犬马,齿五十有五时,遇高人谈星命如神,为我推算,预说后来五载事也,其吉者未必然,凶则言言验矣。谓命终之期,曰今年四月中必不得免焉。今月内果乃梦见诸不详,岂不为徵应乎?呜乎!客岁吾满六旬方产一子。今已矣,独此呱呱泣者谁顾育之,痛夫!余怜其误也,数顿足惜之,语竟大息而慰之曰:此世间至虚至妄,无若星家之言,与夜梦所见两者。而子以为实然,以为定然,不亦爽与?曰:睹其孚得无信乎?
余曰:拙工尽日射,固有一二中的,非巧也,其偶得也,奚独人乎?以数叩五木而问之,数投之,必有一二合者。星命之允、解梦之符,则拙工之中、五木之合耳。况星家之辈有种种巧术传递,钩致能无合乎?然终不合者多也,有人于此十试之有二三焉。以黑为白,以昼为夜,吾即知其为瞽人。夫星家与夜梦者无日不混黑白昼夜,纷纭其云,而令我反为之咳瞀目为神灵,何与以多妄不为妄徵,以二三偶合即为信徵乎?
此无他,乃帝之刑戮以谴责不肖子。敢徼达不可达之天命者也,吉凶是非之应耳。吾无是非,非自为之,岂有吉凶,非自招之乎?
天下无物能强汝为恶,则无物能强汝入凶也。是故人心强于星也,星家既不知人之善恶,岂宜妄言其知人之祸福乎?汝冀吉忌凶,我何独不然?惟迎吉避凶有道,改恶迁善耳矣。汝染恶不思洗,见善不图行,乃欲侥幸免祸受福,星家纵予汝,而天主鬼神正理必不予之,汝犹望得之与?
悠悠之俗错指祸福吉凶久矣,无不以富贵为福,以贫贱为祸,以生为吉,以死为凶。错指之,又错舍取之。若是之,吉福凶祸,忠臣孝子难遇难避也,而此间欲论道何由哉?吾值君父家国之难,则义当急拯之,问星家,曰吉我往,曰凶我不往乎?大小万事皆然,则何徒问之为。
夫善恶是非可否,惟贤智者能审明之。吾有疑,叩贤智者而问之,则能谓汝择地蹈焉。彼何人,斯能许人大福,而先索人少财。何不自富贵,而免居肆望门之劳乎?自诧知未来百数十年,曷不识今兹足下乎?吾侪所践土下,多有古藏金宝,何不拊一孔以自资,而巡路求人乎?则彼将曰:非其命,不得而取之。嗟!夫果非命不得取,有命不得辞,安用推算为?彼是人者,岂不亦明知其为虚为诞,而不耻以是为业,则吾能信其为天神所宠异,诏以未来之奥幽乎?夫又奚足谪也。第有人焉,甘以自欺,又甘以欺人,强令信此伪术,侈言某人不信星命,不简时日而死,而不言万人深信之,事事差择,亦死矣。无理可据,惟赘述星家先言后允,故事眩汝听焉。则汝曷不信正理,而令我信若人所记所诒虚哉?且星家所自来,非中国贤圣所作,有阴计,有邪法,鬼魔瞑佐,令推得隐事,或自作迷人事,正人以是,故不屑求之,曷足信从与?
上帝恤生灵之劳于昼,则使之夜寝以宴息无事焉。设人不以梦为梦,而强欲谓之事,不负上帝慈旨,而自作孽乎?有人偶诳汝以一二虚言,其后有实言不敢即信之。夫梦,昔昔皆谬乱,偶一合,则为实事乎?
二、相信星家推命之凶
郭生曰:星家诚妄吾往者,故不信之。惟此人先说吾数年未来凶祸若神,不敢不信焉。一二偶合也,一一合,乌云偶乎?余曰:痛夫子知往数年之祸,胡为来乎?彼授之,子掇之,藉令彼不言,子不信,毕不来矣,则子之问彼也,自求祸也。郭生大讶吾言问曰:何谓也?余曰:吾初入中国,窃见大邦之民俗,酷信星命地理之术,受其大害而莫之觉,甚惜之,遽有意为说之。第复睹士民旧俗,安于故习已非一日,吾材质下,不敢以撮土谋逆塞江流也。然颇有俊士祗慎其行,知凡事行止当量实理,不宜以庸人之度度之也。因而垂问敝国庠校士人风习,吾论其大诫,及天主教所禁止,无不称善而憬然,忖悟愿改前失,断绝种种自作之害也。子能听愚言,其存命不难耳。郭生苏然喜硕耳以听。
余嗣曰:夫身之安危咸赖心耳,故居名为心君,其居身中如君于中国焉。人值忧惧之耗,不论真伪,即四肢血气急来获宁其心,如兵将分列四外,一闻事变,亟赴京师,捍卫君主也。以故,人惧则面色青白,四肢摇颤,良由血往于心,不在肢体故耳。若惶惧太甚,血气迫聚于心,反郁逼之,令心气遽绝,故有因惧而死者。夫民之贪,莫切乎贪生,则其惧,莫切乎惧死也。吾侪永居百险之中,无处安妥,则其危事易信焉。故忽闻之,不暇绎其真伪,骇惧急发不得止矣。恍闻之音,惚见之影,屡生心之大伤也。夫惧之病最难治也,疗之愈增也,谋消之愈长也,过将蹈之,患乃重患也。何者?惧患亦一患也。则惧患者,是以患加患也。岂惟加之,惧患之患,频大于所惧之患者也。故曰:不知以忽受灾者,至灾也。谚云:信之则有,不信则无,正谓此等,虚妄事耳。若实事者,彼既实有,汝纵不信,何由得无乎?然虚妄之事,若言吉福,亦非信之所能得有。惟是所言凶祸之事,因惧生灾,以为验耳。何者?汝信彼言,当得吉福,汝则喜悦。人生吉福,固非喜悦所能招致。汝信彼言,当得凶咎,汝则忧惧,忧惧之深,则生病患,其应若响。汝向固云:吉未必然,凶则尽验,不其然乎?
吾行于地所必须者,惟地八寸以持足耳。然有八寸之木置绝高处,令汝践之,纵无人推坠,自倾陨矣。使置木于平地,则汝疾趋其上,无恙也。此何谓乎?岂木在高则狭,在地则广哉?惟天养人以从容耳,见窄则亟矣。故八寸之外,苟有余地,乃安行也。子今信妄人之云,是则己命乃在八寸地耳,意无余地于行,何得不急倾倒乎?
西国中,古有一国医,论其时俗虚言荧惑,大为民害,国王大臣竟未信之。彼医乞以王命,往拘狱中罪人宜受大刑者来,可徵验也。王辄许之。罪人至庭,医谓之曰:汝法重情轻,斫首钜痛,王实怜汝我,国医也,有术于此,用针刺脉,微渐出血,略不觉痛,已得死矣。王既许我,汝为何如?囚乃叩谢,但幸不痛,安意就死。医则以曾帛障蔽其目,出其臂,剌以芒针,了无创伤,亦不出血。别用锡器,穿底一窍,实水其中,令自窍出,承之以碗,伪为大声曰:血已出矣。人身止血十斤耳,如是出者八碗则死矣。如是每碗以次传报。囚闻水声,又闻传报,信谓血出渐次衰弱,报至八碗,宛其死矣。众视其身实无伤也,王始信国医之说真实理论。骇惧之言不可轻发,不可轻闻焉。则以严法大戒国民而禁革伪术,迄今不得行也。呜呼!造物者,天主大慈也,罚罪中不忘其悲心,故藏世人未来凶咎于天命之寂寞,不忍预苦之。而妄人反凿其空,阴固欲拔之,以叠其罪,以速其祸,以重其苦乎?
三、问星命犯天主首诫
郭生曰:卜未来喜,其吉不惧,其凶不亦可乎?是故古人屡卜而无所伤焉。余曰:卜不卜在我,惧不惧已不由我矣。闻死候至而不惧,圣人难之,凡人能乎?故不若不卜矣。夫古之卜非今之卜也,古之卜筮以决疑耳,今者惟侥幸是求耳。善恶之分易审,二善之中指孰善难也,于是决之以卜筮,卜筮者以讯二善之孰善者已。故《春秋》惠伯曰:易不得以占险也。《洪范》曰:汝则有大疑,谋及汝心,谋及卿土,谋及庶人,谋及卜筮。古之卜,最后也,今之问星命最先也。《大诰》曰:予曷其极卜?敢弗于从率宁人有指疆土?矧今卜并吉?可见周公不以卜为重也。曩者子无二善之疑可决,则徒卜不可,况问星命以犯天主首诫乎?若曰:命在天主之上,非天主所已定,则谬,莫大犯愈极矣。若曰:在天主下,原为天主所定,而令小人用以取小财,造作小术,便可测量,亦侮天主不浅矣。人心不可测,而至神之深旨可测乎?
四、郭生结局
郭生闻吾言大悟,即拜谢教曰:吾命也,吾师实更生之,不闻大教枉自断弃耳。自今以后,儿复得父,妇复得夫,一家安全敢忘所自乎?余乃引之天主台下叩谢,丁宁之,必勿听五星地理诸家虚诞浮说,惟正心候天主正命也。郭生别后,了无恙。逾四年,又得一子,八旬犹健,饭不减昔日也。
第十节 富而贪吝苦于贫屡
一、贪得者以小身任大劳
余居南中时,一友人性质直,其家素封,贪得而吝於用,识者慨惜焉。余为说,诫之曰:贪得者,或历山溪,或涉江海,或反上於田亩,习武者损力于弓矢,冒险于战阵,习文者疲神于书牒,烦劳於政事,皆曰:吾欲且聚财,俾老弱获赖耳,此效夫蚁者也。蚁虫之智也,以小身任大劳,夏勤力急箝谷食以为冬储,入其垤弗肯舍之出矣。汝之情孰异于此,徒欲以富上人耳。
二、欲与财均长之祸
无暑无寒,殖货不厌,不亦异哉?以积增,积弥得弥欲,欲与财均长焉。汝藏粟几万钟,而腹几许大,於我能容乎?循涂负谷而鬻诸,未必多茹于不负者也。如曰:吾取於大廪有味乎,所取则一也,於巨廪微廪奚择焉。余侪所须之水,止一瓶耳,汝意将必酌之於大江,不酌之於涓泉。倘临江而值暴风,水大至波浪崩江涯,汝身陷水中,谁愍之乎?知止足,则不酌水於浊流,又不失命于波浪矣。欲者在衣食之内,则可越衣食之外,是则无定、无止焉。贫者之所乏也寡,贪者之所乏无限矣。万金重货也,有以艳羡得之,有以不意得之,两者孰高乎?
三、财之用在乎适度
财之於用,如履之於足也,适度焉尔矣,短则拘,迫长则倾倒耳。若财能增智灭愚,则世有吝逾于我者,吾耻之。然吾睹智非因财长,愚非因财消也,众人昧于似善而非善者,曰富善于贫,求财不已也。吾身荣辱在财盈耗耳,财愈多,人愈重我也,贫人终身受辱也。
四、多欲乃贫匮,寡欲乃富足
噫嘻!寡有非贫匮,多欲乃贫匮耳;多有非富足,寡欲乃富足耳。夫财纵盛不满汝欲,汝以为薄焉?如此岂不常居穷哉。除此欲心,则罔贫矣。贫者安于本分,则富矣。贫者缺财以为不足,富者嗜财亦以为不足也。
五、财不能疗嗜财之疾
财免我何灾乎?财之祸自不能救矣。财者,习逃仆耳。虽以绳急缚之,偕绳而走矣。尝置人以守财,而守者携财而遁矣。夫财本虚物,如其实也,何不能塞得者之欲乎?如有甚渴者,终日饮水而渴不息,必惧而觅医。汝久嗜财聚财,得之滋多,嗜之滋猛,何不惧而觅医乎?凡患疾用所尝服药弗瘳,必惧此药也,或反致伤耶,弗服矣。嗜财之疾,医以聚财之药,弗疗,何不能舍其药耶?
六、财能煽人私欲邪念
夫善者,善得者之心者也。财也,煽人欲、培骄矜、反谦逊、速谀谄、拂直言、振侈泰、诱邪念,非善甚也。孰如富而存贫者之节乎?夫财与德不共存之物也。慕财之事,乃世俗之大害也。君子倘不以得顺其所欲,即以欲顺其所得,不屈于贫,不惑于富,兹所以为君子欤。尝有喜得,而弗享其所已得,生平居患而弗得脱也,吾若之何哉?
七、富而吝者以金为乐
西邑古有一人,富而甚吝,所衣秽衲,贱於奴虏。过市,人扬声而指诮之。渠曰:彼诮我,我还室,私视金满笈,自乐矣。
八、富而吝者石与金同
《陋哉志》传曩一富家甚吝,后惧灭其财,则举其资产尽鬻之,得数万金,成一巨铤,埋土中,自拾林下苦叶食之。既而,盗抇以去,痛哭於藏所不已,有乡人慰之曰:汝有金既悉不用之,今觅一巨石,大小与金等,代汝金埋之土中则同矣,奚而痛哭如此?汝今已得若干万金,以百重所固收之笥箧中,闭而不用,则或石或金在笥箧中何异乎?
九、但大氏口渴难饮之刑
此如但大氏之渴也,而不得饮近水焉。古有云,但大氏生世饕,婪而吝,死置地狱中,不受他刑,惟居良水泽中,口不胜渴,水仅至下唇,昼夜欲就水,随口所就,其水辄下,徒烦冤,竟不获饮之,是其咎殃焉。汝何笑耶,后人将以但大氏事转谓汝哉。
十、积财不用之愚
汝内嫌仆者,外防盗者,勤於扃守,夜不敢寝,恨得利未畅,则节食补之,而饥不餐也。惶惶逐逐自劳自苦耳。古语曰:汝诅吝者何祸乎?诅其长寿而已,亲戚朋友乡党俱避匿之,厌恶之,惟愿彼速死,无有沾其润者故也。吝诸已,胡能舍诸人乎?吝如牢豚,生而秽浊,人不屑近,惟俟既死,乃益于人焉。吝啬之污亦无亲人,既死之后,人利其财与。贪与吝相随,贪必吝,吝必贪,如人已死毋望之言,若人已吝毋望之财。专于殖货者,每思盈一数,数盈即忌减缺。以此为念,则常觉减缺,所有所无,尔俱乏焉。有人于此,聚篙楫帆樯之众,而了无艘艇之用;集凿锯斧斤之广,而绝不为梓匠之工;货笔研楮墨之盛,而竟不为文字之需;不谓病狂者与?汝今积金无数,而一不舍用,而自以为智乎?汝何不明哉?财之美在乎用耳?
十一、心系于财则为财役
岂宜比之如古器物,徒以为观,如神像以参谒而已哉?此非汝获物,物反获汝也。财主使财,财仆事财,为人之仆人,犹愧之而尔,安心为小物之仆乎?上古之时,马与鹿共居于野,而争水草也。马将失地,因服于人,借人力助之,因以伐鹿。马虽胜鹿己服于人脊,不离鞍口,不脱衔也。悔晚矣。尔初亦不知而恶贫,且借财力以克之。迨贫已去,心累於财,恋财为病,且为财役矣。曷不如马悔乎?
十二、财无人不如人无财
吾西土昔有一人,忘其名,富而爱财,甚乎身命。俄而,病啬于治疗,久之增,剧熟寐不醒,其友医也,哀而谋醒之,令家人设几席其榻前,取钥发箧置金几上,其亲戚皆手权衡,为分财状,其友医就病耳大呼其名曰:汝睡而不顾汝财,人将瓜分之。病者闻若言,迅醒而立曰:吾不犹在乎?病小间,医曰:今病已愈,但腹弱,需服一丸药即瘳。病者问丸之值,曰:一金。病者怒骂曰:此与盗者何异?医退而立死。奈何哉!不久则死亦将踵汝门,岂可以贿赂辞耶?所萃汇中金能携乎?吾於此,不见人无财,见财无人也。吁财无人,不如人无财,是以吾惨伤之,为此纂言。三昔不寐,思还汝、於汝、祈汝片时视而思归也。吾友聆劝恍然有悟,即舍殖货之事,焚其会计具,而慷慨求道。余为欣然,廿九日焚之,初一日复制新器,理前业矣。悲哉!
附西琴曲意八章
万历二十八年,岁次庚子,窦具贽物赴京师献上,间有西洋乐器雅琴一具,视中州异形,抚有异音。皇上奇之,因乐师问曰:其奏必有本国之曲,愿闻之。窦对曰:夫他曲旅人罔知,惟习道语数曲,今译其大意,以圣朝文字敬陈于左第,译意而不能随其本韵者,方音异也。
第一章:吾顾在上
谁识人类之情耶?人也者,乃反树耳。树之根本在地,而从土受养,其干枝向天而竦。人之根本向乎天,而自天承育,其干枝垂下。君子之知,知上帝者;君子之学,学上帝者。因以择诲下众也。上帝之心,惟多怜恤苍生,少许霹雳伤人常使日月照,而照无私方兮;常使雨雪降,而降无私田兮。
第二章:牧童游山
牧童忽有忧,即厌此山。而远望彼山之如美,可雪忧焉。至彼山近,彼山近不若远矣。牧童牧童易居者,宁易己乎?汝何往而能离已乎?忧乐由心萌,心平□□乐,心幻随处忧。微埃入目,人速疾之,而尔宽於串心之锥乎?己外尊己,固不及自得矣。奚不治本心而永安于故。山也,古今论皆指一耳。游外无益居内有利矣。
第三章:善计寿修
善知计寿修否,不徒数年月多寡,惟以德行之积盛。量己之长也,不肖百纪,孰及贤者一日之长哉。有为者,其身虽未久经世,而足称耆耄矣。上帝加我一日,以我改前日之非,而进于德域一步。设令我空费寸尺之宝,因岁之集,集己之咎,夫诚负上君之慈旨矣。呜呼!恐再复祷寿,寿不可得之;虽得之,非我福也。
第四章:德之勇巧
琴瑟之音虽雅,止能盈广寓,和友朋,径迄墙壁之外,而乐及邻人。不如德行之声之洋,洋其以四海为界乎,寰宇莫载,则犹通天之九重,浮日月星辰之上,悦天神,而致后帝之宠乎。勇哉!大德之成,能攻苍天之金刚石城,而息至威之怒矣。巧哉!德之大成,有闻于天,能感无形之神明矣。
第五章:悔老无德
余春年渐退,有往无复,蹙老暗侵,莫我恕也。何为乎?窄地而营广厦,以有数之日图无数之谋欤。幸获今日,一日即亟用之勿失。吁毋许明日,明日难保来日之望,止欺愚乎。愚者罄日立於江涯俟其涸,而江水汲汲流于海,终弗竭也。年也者具有輶翼,莫怪其急飞也。吾不怪年之急飞,而惟悔吾之懈进已。夫老将臻,而德不成夫。
第六章:胸中庸平
胸中有备者,常衡乎靖隐。不以荣自扬扬,不以穷自抑抑矣。荣时,则含惧而穷际有所望,乃知世之势无常耶。安心受命者,改命为义也。海岳巍巍,树于海角,猛风鼓之,波浪伐之,不动也。异于我浮梗荡漾,竟无内主,第外之飘流是从耳。造物者造我乎,宇内为万物尊,而我屈己於林,总为其仆也。惨兮,惨兮!孰有抱德勇智者,能不待物弃己而己先弃之。斯拔于其上乎?曰吾赤身且来,赤身且去,惟德殉我身之后也。他物谁可久共欤?
第七章:肩负双囊
夫人也,识己也难乎,欺己也易乎。昔有言,凡人肩负双囊,以胸囊囊人非,以背囊囊已慝兮。目俯下易见他恶,回首顾后囊而觉自丑者希兮。觇他短乃龙晴,视已失即瞽目兮。默泥氏一日滥刺毁人,或曰:汝独无咎乎?抑思昧吾侪欤。曰:有哉。或又重兮,惟今吾且自宥兮。嗟嗟,时已如是宽也,诚暗矣。汝宥己人则奚宥之?余制□法,人亦以此绳我矣。世寡无过者,过者纤乃贤耳。汝望人恕汝大痈而可不恕彼小疵乎?
第八章:定命四达
呜呼!世之芒芒,流年速逝,逼生人也。月面月易,月易银容,春花红润,暮不若旦矣。若虽才而才,不免肤皱,弗禁鬓白。衰老既诣,迅招凶夜,来瞑目也。定命四达,不畏王宫,不恤穷舍,贫富愚贤概驰幽道。土中之坎,三尺候我,与王子同场兮。何用劳?劳而避夏猛炎;奚用勤?勤而防秋风不祥乎。不日而需汝长别妻女亲友。纵有深室青金明朗,外客或将居之;岂无所爱苑囿百树,非松楸皆不殉主丧也。日渐苦萃,财贿几聚,后人乐侈奢一番即散兮。
[1] 字师吉,号泓阳,生于1551年,1571年中士,卒于1610年。
[2] 字振之、我存,号凉庵、存园、寄叟,1565-1630,杭州人,1598年进士,1610年受洗,Leon为受洗名,利玛窦施洗。
[3] 字仲觐,无锡人,1605年中进士,卒于1626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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