祀典说（神祠，生祠，禄位，家庙）

祀典说（神祠，生祠，禄位，家庙）[1][2]

依纳子张星曜（仁和）

先王之制祭祀也，有二义焉：一曰祈，一曰报。祈者，祈求福泽也；报者，报其成功也。夫天地万物，悉上帝所生，祈报之礼，悉聚于上帝。若百神者，奉帝命以司化。人既享其成劳，则亦有报之礼焉。第不敢祈耳？是说也。予尝考之六经矣。天子以元日祈谷于上帝，曰“祈谷郊”。（详《礼记·月令篇》，元日，孟春上辛日也。）仲春祈子于上帝曰“郊禖”。（详《诗经·大雅·生民篇》注。又《礼记·月令》作“高媒”，以其礼始于高辛也。禖即媒。伏羲氏，正姓氏，定媒约，故祀以配上帝为先媒。后改禖从示，以其为祀事故也。）兴师祈胜于上帝曰“类”。（《礼记·王制篇》天子将出征，类于上帝，宜于社，造于祢，祃于所征之地。注云，类者，以其有类于正祭，故名之。）仲夏祈雨于（p.443）上帝曰“雩”。（《礼记·月令篇》命有司为民祈祀山川百源，大雩帝，用盛乐。）此皆以祈而祀也。夫土能生长百物，祈谷者不于土。山川出云致风雨，祈雨不专于山川。有子无子，父母任之。致胜与否，将帅专之。而祈求者必于上帝，非以宇宙之间，尊无二上，宰制群生，统驭万有，非帝莫属耶？若夏至之南郊，冬至之比郊，皆所以祀上帝也。此感阴阳之成，而祀以报之耳。于是日月星辰，山川海岳，得列祭焉。（郊祀分合，古近聚讼。今以《会典》为主。详《会典·礼部·郊礼》卷。）若是者，何哉？盖司日月诸神，能奉帝命，各任一职，助成万物，不有以报之，不可也。若圣王之祀人类鬼神也，亦报也。《礼》云“法施于民则祀之，以死勤事则祀（p.444）之，以劳定国则祀之，能御大灾则祀之，能捍大患则祀之，非此族也，不在祀典。”（详《礼记·祭法篇》）夫圣王杰士，孝子忠臣，其身已死，其灵上升，何恋于人世之牲牷为？然而圣王必祀之者，盖以若人之丰功盛德，不可遗忘，祀之以垂永久，且使后之人，观厥庙貌，溯其休风，知无德不报，以兴起其好善恶恶之心，则祠之所系匪浅耳。然考《祭法》所载，帝王如黄帝、颛顼、帝喾、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，臣工如厉山氏之子农、共工氏之子后土、少昊氏之子元冥、商之祖契、周之祖弃，诸人而外无闻焉。岂上古可祀之人，不多觏与？毋亦世风诚朴。凡在祀典者，为（p.445）之考生平，详实迹，必功德卓绝古今，舆情允协，而后存其祀耶。周末以来，祠庙愈滥。三闾有庙（屈原为三闾大夫，庙在岳州府，详《一统志》），项羽有庙（庙在乌江，详《英雄览》及《一统志》），甚至傲象有庙（庙在柳州，王阳明有《象祠记》，详《阳明全集》），朱买臣妻有庙（庙在会稽，朱买臣传，详《前汉书》列传），不可胜纪。夫傲象诸人，生既获戾于时，死必永沦于地，祠之亦何为耶？唐狄梁公仁杰为河南巡抚大使，奏焚吴楚淫祠一千七百余所，独存夏禹、泰伯、伍员、季札四祠。（《通鉴》，唐中宗嗣圣五年，周武氏垂拱四年事。）呜呼！如梁公者，能以义正俗矣。乃俗之最可恨者，私加封号，妄立签笤，诱人祈祷，引人背主，此（p.446）皆非先王立祀之初意矣。如陈浑县令也，而名曰“天曹”（详《余杭县志》）。关羽，汉将也，而名曰“伏魔帝”。山川海岳，自天地开辟以来，无不悉具。上帝初造其形，即造天神司之，断非人世之鬼，所能主其职者，乃世俗祀海神，则曰“天妃”，系宋闽人林氏女也。（林氏遗迹，详《殊域周咨录》。）又祀曹将军，一名“烈帝”，系宋名臣曹彬也。（曹彬传，详《宋史》列传。）河神，则祀金龙四大王，系宋季天台谢生也。（详本庙碑文。）夫使林氏诸人未生，河海将无神乎？且人有形质，则有变坏，故任职有更代。神为纯体，别无变坏，安藉更代耶？如此荒诞，恬不知怪，奚可哉？善乎明太祖之诏，镇海岳（p.447）渎，各存本名，不立封号，大哉王言矣。（诏详《王祎文集》及《明文奇赏》。）若夫福善祸淫，上帝主之，故《书》曰：“作善降之百祥，作不善降之百殃，惟上帝不常。”（详《书经·伊训篇》。）今此诸神，妄立签笤，示人祸福，此岂真有司祸福之权耶？不过庙祝庸流，邀人媚竈，奠饱馂馀，而世之愚人，从而应之。昌黎诗曰“偶然题作木居士，便有无穷求福人。”信不虚也。（详《韩文公集》。）凡此皆昧于先王祈报之义，更不禁其利欲之心，遂佞神祈福，甘心背主，系世俗矫诬之失，岂先王之过哉？吾愿世人思祭法立祠之意，法梁公毁祠之规，详明祖岳渎之诏，则祠之正（p.448）者可留，祠之邪者可去。一切妄加封号，设立签笤，皆可以义禁之矣。

至生祠之设，则大不可。昔庚桑子居畏垒，而人尸祝之，生祠之起，所由肇也。嗣后汉石庆为齐相，人慕其家行，则有石相之祠。栾布尝守燕，人慕其廉，则有栾公之社。（详《合璧事类》。）降至后世，此风更滥，皆逢迎之徒，献媚当途，宁足信耶？昔狄梁公为魏州刺试史，民立生祠，其子景晖亦仕魏州，贪暴为害，民憾之，为毁父生祠。（出《唐史》。）夫子之恶，尚忘其父之善而毁之，况吾之善，未必果善，保无令后人之不毁耶？思及于毁之辱，则今日之祠，亦可以不建矣。况使若人而果贤（p.449）也，则栋宇翚飞，香烟缭绕，不足益其荣；使若人而不肖也，则趋炎附和，文饰百端，适足增其辱。西国古俗，有大功者得立像，有加当者，功最大，不立像。或问之，加当曰：“我愿人问加当何故不立像，不愿人问加当何故亦立像。”（出《七克·伏傲篇》。）今之建生祠者，尚其知此义哉？禄位之设，此二氏之徒，借以佞世人也。彼受世人之施，无以藉口，则设禄位于佛前，以祈福佑，聊以云报耳。夫福佑之来，上帝因人之淑慝，而定其予夺，非佛之所能专，僧道之所能祈明矣。故人而善，福可也，祸亦可也。比干不尝剖心乎？（详《纲目前编·殷纪》。）宣圣不尝伐木（p.450）乎？（孔子过宋，桓魋欲害孔子，是时孔子习礼于大树下，魋伐其木，出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。）人而恶，祸宜也，福亦天厚其毒而降之罚也。王敦威行江东，卒伏反叛之辜矣。（详《通鉴》晋明帝太宁三年。）李林甫独相十九年，卒罹刘棺之祸矣。（详《通鉴》唐元宗天宝十一年。）贾生云：“福兮祸所伏，祸兮福所依。”（贾谊《鹏鸟赋》，详《文体明辨》。）祸福无端，皆操上帝，故《书》曰：“天难谌，命靡常，常厥德，保厥位。”（出《书经·咸有一德篇》。）宁有纸牌供奉，遂足邀福而免祸乎？

又若家庙之设，其来远矣。《礼》：“王立七庙。”一坛一埤（土+单），大约九世而止也。诸侯立五庙，一坛一埤，大约七世而止也。大夫立三庙，二坛，大约五世而（p.451）止也。适士二庙，一坛，大约三世而止也。官师一庙，仅及其亲也。（出《礼记·祭法篇》。）故君子将营宫室，宗庙为先，厩库为次。（出《礼记·曲礼下篇》。）孔子曰：“筑为宫室，设为宗祧，以别亲疏远迩，教民反古复始，不忘其所由生也。”（出《礼记·祭义篇》。）秦人荡灭典礼，务尊君卑臣，于是天子之外，无敢营宗庙者。汉世公卿贵人，多建祠堂于墓所，在都邑则鲜焉。魏晋以降，渐复庙制。其后遂著于令，以官品为所有世数之差。唐侍中王珪不立私庙，为执法所纠。太宗命有司为之营缮以耻之。是以唐世贵臣，皆有庙。宋兴，庙制未讲。群臣贵至公相，而祖（p.452）祢食于寝，庆历郊祀，听文武依旧，设立家庙。（出司马光《文潞公家庙碑文》。）自是以来，衣冠之祖，咸得立庙。

夫家庙之设，有四善焉。何休云：“孝子必念其亲，故为之立宗庙。岁时事之。”又云：“庙，貌也。所以思想像貌而事之也。”（出《公羊传》成公二年注。）夫吾之与亲，音容邈矣。不可而得亲矣。祭之时，思其所嗜，思其所好，忾然僾然，如闻叹息。（《礼记·祭义》云：“齐之日，思其居处，思其笑语，思其志意，思其所乐，思其所嗜。齐三日，乃见齐所为。齐者，祭之日。入室僾然必有见乎其位。周还出户，肃然必有闻乎其容声。出户而听，忾然必有闻乎其叹息之声。）此即一日之孝思，亦足展我生之诚敬。一善也。先王欲世之知有君也。必先使世之知有亲，欲世之知有亲也，必先使吾身之自孝其亲。吾之（p.453）亲既殇，而吾之孝犹然弗替也。则亲存之日，奚可不孝乎？故家庙之设，所以感天下之人心，咸归于孝也。二善也。又自祖宗至孙子，愈降愈繁，十世之外，不可纪极，无以联焉，将为途之人已耳。立家庙以统之，岁时祭飨，分义相维，所以教亲睦。三善也。夫暴戾之夫，不可以辞说化，示之以父之像则泣，过祖之庙则敬，其泣与敬，出于天性也。故一族之中，有悖逆不率者，族长得以家庙治之。四善也。有是四善，则家庙之设，亦不可废也。位之用木而虚其中也。朱考亭之制也。明太祖垂为令甲。（出《文公家礼》及《大明会典》。）夫亦体追远之诚，谓（p.454）祖宗之灵爽，虽不在是，而吾事死如生之念，不可以替，必于是焉寄耳。盖亲魂果善，则天国擢之；亲魂果恶，则地犴禁之。安在其必系于是乎？然而不立位，则庙为空设矣。不立庙，不祀先，则人咸诋其无父矣。家庙之设，既有四善，则木位之供，其亦不可以已夫。若奉祀之仪则有异。天子配飨上帝。（周制，祀上帝于明堂，以文王配。历代因之。皆以太祖配天。详《孝经注疏》。）诸侯则否。（诸侯不行郊祀之礼，以诸侯之祖不敢配天故也。）大夫五鼎，士三鼎。（详《孟子注疏·梁惠王下》。）天子之乐舞八佾，诸侯六佾，大夫四佾，士二佾。（详《论语注疏·季氏第三》。）天子之爵九献，诸侯六献，大夫三献。（详《中庸注疏·武王章》。）说者谓大牲鼎食，合乐献爵，执事跄（p.455）济，似乎过侈，不知今之饮宾者，亦用斯礼矣。则以事人者施之事亲，亦事死如生之义，亦无不可也。但不至越礼逾分，如孔子所云“父为大夫，子为士，葬以大夫，祭以士。斯为得耳。”要之家庙之制，亦有力者能行之，无力者不能也。且不可以通之他姓。若奉事上帝则众庶之大父母也。以此治身，则可以迁善而远慝。以此裨灵，则可以获福而免祸，而且存爱人如己之心，行规善恤灾之德，孝思亲睦，孰有逾于是哉？（p.456）

[1] 原载于钟鸣旦、杜鼎克编：《耶稣会罗马档案馆明清天主教文献》，台北利氏学社，2002年，v. 10，pp. 439～458.

[2] 原文括号内为双行小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