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海艾先生行略

西海艾先生行略

《耶稣会罗马档案馆明清天主教文献》，第十二册

福唐门人李九功多默

三山门人沈从先嘉禄具稿

绥安门人李嗣玄德望笔述

天主耶稣圣教之入中华也，自西极利公始，其继利公而来者，皆抱道怀仁，超然物外，然而德最盛，才最全，功最高，化民成务，最微妙无方者，莫若思及艾先生。先生阐教事于中华者四十年，功成上升。实惟顺治己丑夏五月朔，终于延津之圣堂，铎德诸公，暨诸弟子，奉先生洁躯，葬于福（245）州北关外兴圣坑之十字山。吾友沈嘉禄从先，李九功其叙，先后草先生传略，授小子玄，俾有所据依，以状先生，而蔡雅谷幼学，又屡书相促。玄逡巡，谢不敏数年。盖以凡学而状圣德，犹以蠡勺而测沧溟，宜吾不敢任也。虽然，受先生再造恩，虽欲逊之，恶得而逊诸？谨按先生西极意大理亚国人也。其郡为玛瑟勒达，其姓为亚肋尼。译以华音曰艾，其圣名曰儒略，而思及则其字也。先是利子阐教京师。蒙神宗皇帝，授廛继廪。公将大阐教旨，以淑我中华，乃致书本国，招二三德友，赉彼国圣教诸书以献。先生于是（246）慕义东来，时年二十有六。已拜职彼国为撒则尔铎德，彼中官品，尊九而卑一。铎德之品七，犹中华之三品也。其职专司天主祭祀，以化民认主为任。先生体弱而多病，泛海之举，旁观或难之。先生毅然请行。入辞贤母。母曰：“汝能不惜躯命，为天主远扬教旨，吾又何求？子行矣。无以老人为念矣。”先生遂行。初登舟，风涛大作，眩晕呕吐者三日。或劝之归，先生不色沮。惟坚祈主佑。自尔竟无恙。泛海三年，历程九万，抵粤之香山澳，时万历己酉岁也。不意利公先一载辞世。先生殊怏怏，因与偕来史毕二公，修学澳中（247）

，先习中华语音文字。仅二三年，而中华典籍，如经史子集，三教九流诸书，靡不洞悉。其姿颖超绝乃尔。盖大旨既得，然后可以别群非而统归一是。深痛吾中华人士，沉溺佛魔陷阱中，不惜敝舍呕心，以祛其蔽锢。孑然孤旅，挺而与燎原倒海之群喙角，即殒身不恤。彼其慈忍谦让，与世无争，而独尔尔者，岂其仇佛魔而有胜心。盖其爱人无己之念，根于天性，迫于至情，有稍委蛇而不得者，其爱我中华之远人乃如此。我华人顾不自爱，有觌面而失者，有依违两可者，有始从终背者，不亦孤先生九万里远来循循善诱之（248）之苦心乎？然豪杰之士，能自拔于燎原倒海种种者，固不乏人。如云间徐相国玄扈，武林杨京兆淇园，李冏卿我存。关中王大参心一。皆恪守规戒，迥超流俗。若吾闽则张令公夏瞻，柯侍御无誉，叶相国台山，何司空匪莪，苏司徒石水，蒋相国八公，黄宪副友寰，孙学宪凤林，铨部周公日台，陈公祝皇。当道则有前兴泉道今冢宰曾公二云。前漳南道今司徒朱公未孩。此数十公者，或谊笃金兰，或横经北面，其他青衿韦布，皈依称弟子者，奚啻数千人。安在众咻之中。无独知之契哉？先生初由岭表，历豫章吴越齐鲁晋燕赵之（249）区，其化人洗心向道，弃邪归正者，至不可胜计，乃旋轸武林，得夏詹张公，为教中柱礎，时张公以孝廉掌教杭庠，公冢嗣职字见伯，圣名弥格尔，及其幼子悌尼削，皆忧入天域，而见伯年十七，得危病。病中苦修，膺主异宠，于帏幙间，示现二十七字，其末五字云三年将受予。先生即知张子将诞登天国。果于十九岁上升，其月日皆与现字之月日同。厥后有大事，张子必见梦于其家。梦则必从空而下，衣貌皆光耀眩目，非世间所有。其详见夏詹所撰《弥格见显述》。岁在乙丑，相国致政归。道经武林，晤先生，恨相（250）见晚，力邀入闽。先生亦有载道南来意，乃同舫而来。于是前数十公者，雅闻先生名，质疑送难无虚日。偶于相国座间，晤观察曹公能始，反覆辨论。先生次其语为《三山论学记》，剖析天学佛教之真伪邪正。令人颐解心折，不惟老师宿儒高明之士，能醉心圣德，其洪慈之所感格。善诱之所提撕，德容之所沁入。贞洁之所潜孚，刚正之所默夺。虽舆台之所厮养，无不倾心敬仰，曰艾先生真圣人也。然先生德弥尊，念弥下，深悯举世为傲魔所陷，惟以伏傲为兢兢，真所谓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。凡事无关于教诫者，虽幼（251）贱之言无所拂，惟教规所不许者，虽临之以鼎镬不挠也。于是先生所至，无不敬之为明师，爱之若慈父，无智愚贵贱，皆捐赀建堂为昭事地。自七郡而邑而乡，凡建堂二十余所，受洗者以万计。犹欿然若以为不足。盖其念切爱人，真有一夫陷溺，视为己辜者，其素所矢志然也。先生之敷教也，自下闽而渐及于上游。崇祯辛巳，乃至敝邑。时邑侯为今侍御桐城左公三山，乃忠节少保浮立公介弟也。见先生而大相敬爱，谓先生曰，吾中华儒者，止知天命以下事耳。公所言，直溯诸天命以前。自是超人一等。且吾儒之（252）事上帝也，知尊而不知亲。闻公教，乃知上帝之真为吾人大父母也。斯尊亲至矣。乃倡率建堂，因颜其堂曰，尊亲。此虽侯之超识，而先生过化之神。自有目击道存者，玄于丙寅夏晤先生于福堂，蒙先生赐以《天学初函》，即津津向慕。然于上帝降生受难之事，不能无疑。至是蒙主默牖，乃豁然有省。尽焚弃向来所惑溺诸书，一心事主，读至《七克》爱仇奥义，喟然叹曰，至哉！言乎。夫以德报德，报施适足相偿，何功之有？必爱仇庶克当主心耳。一日，玄侍坐，有不豫色，师即知玄之急于教家也。笑谓玄曰，子（253）亦知南风北风之喻乎？古称北风与南风争胜，南风曰，彼有人焉，子能解彼之衣，则子胜矣。北风尽力吹之。风愈厉，其人愈护其衣，然后南风徐起而吹之。阳和嘘拂，而衣自解矣。夫习俗之蔽心，犹重裘之蔽体也。子欲解之，为南风而可矣。玄服膺此语以终身。虽婢仆未尝以声色加也。癸未师驾再临，仅驻堂数日，将赴留都，史大司马（讳可法）之招，既而不果，时先生以德胜才全，诸铎德推为会长，总领中华十五国教事。时戎马梗道，铎音所遍，惟东南半壁，席不暇煖，然热心所迫，恒以劳为安。辄环所至，若有人领洗告（254）解，虽数月不厌，否则即接浙行矣。恒谓人命仅在呼吸，吾救人灵魂，如熄焚拯溺，恶容顷刻作无益淹耶？于是一岁之间，遍巡吴越金陵江闽岭表之间，迂回僻远之邑，靡不遍历。衿佩负担贤智庸愚之众，靡不提醒。每为人解罪，风雨不辞，旦暮不辞，远涉疫病不辞。临解之时，必恻然慈悯。咨嗟叹息，以劝人悔心，或有语言不通，叙事失次者，尤倾心谛听，如良医按脉，洞悉病根，而后按症疗之。解讫，或深夜自鞭，代人认罪，以息主怒。其深慈隐德，恒于人所不知之处祈主赦世。此岂人之情量所能测哉？其三临敝（255）邑也，为弘光乙酉，时玄已挈家避乱于泰宁之石纲。师又不惮远涉。顾我山中，提撕顾复，视昔有加。即鞠育之爱不啻也。次年玄遭乱旋里，则堂毁于兵，铎音罕至，告解疏而神功缺，罪戾山积，念之汗下。盖因悼己罪，益感师恩，不禁涕泗之交横矣。先生虽辄无停轭，然居福堂之日居多，此堂先为叶相国长孙君锡，暨诸教友所创建。乙酉六月，隆武建号于闽，谓规制未壮，不足为上帝歆格地，乃式廓而轮奂之，树坊于门曰，敕建天主圣堂，而锡匾于堂曰，上帝临汝。且先帝有钦褒天学之旌，至是又踵事增（256）华，先生深为吾闽幸以为辟邪反正之功，自是兴起无外矣。孰知事有不然者。丁亥欲周巡吴越，广宣天学，至延津而道梗者半载。先生糊口不给，犹减餐食饥，恤病舍旅，自是多病。门人或忧之，先生怡然曰，人无病即不死，不死长生苦世何为？且病亦天主所赐，以补炼过端，子何忧焉？盖先生所遇，无论顺逆，皆感谢天主，即此可知其概矣。丁戌之际，闽地多故，视邻郡若异域然。故先生驻延堂二载。一日谓教友曰，可为吾书一匾曰，四忧堂。即吾夫子德不修学不讲四语也。其孜孜汲汲耄不倦勤，倘所谓望道未（257）见，不知老之将至者乎？己丑二月，寄书铎德何公，示以辞世不远之意，恒谓教友曰，汝等曾修省乎？若犹未也，一旦不可知。若吾则天主有召即行耳。四月晦，赴张广文家奉弥撒，谈道语笑若平时，未申间，呼教友善医者游安当，告以少时初入会苦修，及渡海东来崖略，与昔年在建州时所示沈嘉禄之语同。语毕，命游君按脉，居然无病也。次日天未明，呼从者秉烛，伏几坐，恭呼耶稣玛利亚数声而逝。呜呼！有召即行之语，至此验。若先生者，乃可谓存顺殁宁。朝闻道，习可者矣。先生所语游、沈二公者，谓其幼时有志（258）于勳名，十八岁而学已成。遇耶稣会修士，劝以守贞苦修，是为不朽真勳名。先生初不谓然。学士命其退省七日再来商订。先生依命熟思，大有省悟。即求入会。若不容须臾缓者。修士大悦。摩其顶曰，子大受器也。先生于昆弟中最少，而体最弱，厥兄怜之。且冀其以勳名振厥家，幸厥母贤，允其入会。历试多艰，攻格物穷理之学，进而攻超性之学，七年而学成，三试擢为铎德以司教事。且谓渡海东来，历诸苦难，不自意有今日。纤毫皆天主恩也。先生以此诏人，岂非谓功名之念，骨肉之情。初无以异于吾人，顾人所（259）自树谓何耳。其讽喻之意，盖深远矣。先生于交际之礼最不苟，苟非合义，即一文一粒，若将凂然，然极喜布施，彼国岁有俸金，豫附海舶以来，迩年海舶不通，常至乏绝，犹约腹并衣，济人不倦。又多方劝人布施。武林旧有放生会，岁费金钱不赀。先生讽京兆杨公曰，爱物不若仁民，乃作广放生说，以其赀为周恤穷乏费。先生又广之曰，施人以财，不若施人以善。该施财者救人之形躯，施善者救人之灵性。施财仅可救贫，施善并可救富也。故先生极喜刻书，尝谓人之心病不一，广刻善书，譬诸药肆，诸品咸备，听人自取（260），乃可随其病而疗之。乃以省察之余晷。悉以著书，以约腹之余财，尽以供刻，所著有《天主降生言行纪略》、《圣母行实》、《弥撒祭义》、《涤罪正规》、《三山论学记》、《万物真原》、《降生引义》、《西学凡》、《圣教神业》、《性学初述》、《圣体要理》、《悔罪要旨》、《职方外纪》、《西方答问》、《几何要法》、《五十言余》、《利先生及张弥格、杨淇园三公行迹》等二十余种。其文皆洞彻畅达，益人神智，真治心之神药也。先生状貌环玮，睟盎之容，照人心目，每谈论至道，条理井然，其轻重疾徐之际，语默顾盼之间，皆天然合节。客初到堂，一见即洞悉其心，或有问难，语未及半，即（261）知所欲言，代为剖悉，莫不砉然云开，豁然意得，或横逆相加，旁劝不平，先生绝不介意。且默祈上主，赦彼无知。左右或有不谨，未尝延责，夜静时，微词婉谕，令其自愧，或有心服先生，称其圣德者，先生谦让不居，尝曰，人非主祐，纤善不能自立，岂可贪天功为己力乎？先生功行在人肝鬲，荣福在帝左右。小子恶能赞一词，且其隐德甚多，所为之善，已且不有人恶知之。小子又恶从而述之。惟是不忍忘先生再造恩，且无以复吾友沈、李、蔡三君子之命。粗述所闻见者如此。其继先生以匡我群迷，同归天域者，在吾（262）闽，则有瞿、何、聂三铎德在，倘能时听铎音。犹之乎先生住世也。至若先生之功，全在于微言妙论，唤醒人心，然其言论至多，状中难以悉载，今摘其最警策者，为先生语录，另二帙。此皆道之腴。虽众喊（喊以口尝味也）不齐，然犹人之口，则未有不知其旨者。今天下灵魂，饥渴极矣。我中华诸君子，式食庶几，以无负先生崎岖远来施善意哉。（263）